拉扎罗(阿德里亚诺·塔尔迪奥洛 饰)是一位内心单纯的年轻农民,坦克雷迪(卢卡·奇科瓦尼 饰)则是一位骄横的年轻贵族。他在Inviolata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城内生活,这个城镇则由侯爵夫人阿诺西纳·德·卢娜(尼可莱塔·布拉斯基 饰)所统治。年轻的农民和年轻的贵族相遇并成为好友。某天,坦克雷迪自导自演了一场绑架戏码,希望骗到母亲的赎金,不料最终引来了警察……
看死君:近日,期待已久的第二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以及2018欧盟电影展,都纷纷亮出了今年的展映片单,整个影迷圈蠢蠢欲动。
而在这两份片单中,都有一部戛纳出炉的热门新片《幸福的拉扎罗》,来自意大利导演阿莉切·罗尔瓦赫尔,荣获第71届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奖。
有人说,这部电影“简直神作”。影片魔幻神秘的氛围,着实吸引了不少目光;而那位扮演拉扎罗的男主角就像悲伤的快乐王子,他那小鹿般纯净的眼神,看得让人心疼。
注:下文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作者| 宋虎牙;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时隔数月,有了金棕榈大奖加持的《小偷家族》依然为人津津乐道。而在影片中饰演奶奶的树木希林于9月15日逝世,让这部电影有了更永恒的意味。海边那句对口型的“谢谢你们”,更是让人泪目,注定将成为影史经典一幕。
然而,回首今年戛纳电影节出炉的电影,除了《小偷家族》以及刚刚上映的《江湖儿女》之外,还有不少质量上乘之作,都将成为后半年颁奖季热门。
犹记得戛纳那会儿,比起《燃烧》《冷战》这些大家已然对导演耳熟能详的作品,后来获得最佳编剧的《幸福的拉扎罗》似乎没有那么高人气。但其亮相后被各大媒体、评委及影评人给出了很高的评价,寄予厚望地成为了“夺冠热门”。要说起这部电影,那可确实是大有来头的。
影片的导演是来自意大利的阿莉切·罗尔瓦赫尔,是威尼斯影后阿尔巴·罗尔瓦赫尔的妹妹。这位才气逼人的80后女导演,早在2011年,就以电影处女作《圣体》在戛纳的导演双周单元崭露头角;三年之后,又凭借着第二部剧情长片《奇迹》赢得2014年戛纳评委会大奖。
回想入围本届戛纳主竞赛单元的21部电影中,仅有两部是由女性导演执导,其中之一正是罗尔瓦赫尔的《幸福的拉扎罗》。沿袭了导演作品在戛纳一贯的好口碑,这部影片同样收获了广泛好评,MTC评分中给出满分的媒体“The Film Stage”甚至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不能简单的将这部电影概括为「继承了帕索里尼电影的魅力」或是「马尔克斯作品中农村生活与魔幻现实主义的结合体」。作为一名电影人,罗尔瓦赫尔温暖的不可思议。
影片主人公拉扎罗从小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里,旧时的封建领主侯爵夫人故意向村民们隐瞒了国家已经废除佃农阶级,实行正规劳动制度的现实。使村民们从老到少都心甘情愿的为其无偿劳动,日以继夜的操持怎么也干不完的农活,并缴纳无限的地租。
拥有一双无邪双眼的拉扎罗在这里是一个异类。
他的纯真与善良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相反,乐于助人的他成了全村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苦力,心安理得地把他当做更卑微的仆役使唤。他渴望着友谊与亲昵,可努力搭话与试图加入之后,换来的却是村民们的漠不关心。
请他代为看守鸡笼,却不信守承诺按时回来交接;随口答应喝他的咖啡,却在他端上来时不知所踪;他发烧了,甚至没有一个人愿意让出床位给他好好休息。
也许村庄里的每一个人都困于残酷的命运中无暇顾及其他,诚如从城里来到乡下视察农活的侯爵夫人所言:“我剥削他们,而他们则剥削更弱小的,这就是永远不可能被停止的食物链。”
与侯爵夫人一同前来的,还有她的儿子坦克雷迪,他对母亲视村民如猪狗,刻意隐瞒外界真相的行为心生不满。于是他找到拉扎罗,要求他和自己结盟,为了对抗母亲,自导自演了一场被村民们绑架的幼稚闹剧。
单纯的拉扎罗将心血来潮的坦克雷迪当做真正的朋友,接受了荒诞的骑士契约与礼物的他,对坦克雷迪“我们是兄弟”的戏言信以为真,处处珍惜与保护来之不易的友情。而骄纵任性的公子哥。却连没有拉扎罗陪伴的一天都忍受不住,饥肠辘辘的他忍不住偷偷打电话让朋友叫来警察。
村庄里荒谬的封建制度终于被发现,真相大白,村民们急不可待地逃离家乡。仓促慌乱的迁徙中,被警用直升机吓到失足跌落悬崖的拉扎罗,又再一次被众人遗忘,连一向关心他的安东尼娅也失去了寻找拉扎罗的坚持。
影片到这里,前半部分的故事已经说完;而一个不可思议的神迹改变了拉扎罗的命运,也开启了本片魔幻与现实结合的第二部分。深受意大利神话与现实并行的文化风潮影响,这也是罗尔瓦赫尔电影中历来比较擅长的手法。
“圣人倒下了,狼也终于现身了,慢慢地龇牙咧嘴向他靠近,正当准备要吃掉他的时候,狼闻到了一股从未闻到过的味道。这股味道阻止了它。一股好人的气味。”
悬崖下的拉扎罗,如安东尼娅故事中的圣人一般奇迹的醒来。回到村庄却发现所有人都不知所踪,只剩侯爵夫人荒废的豪宅被小偷们肆意搬空。在小偷的指引下,执意想要找到坦克雷迪,为了那一天缺席陪伴而道歉的拉扎罗,踏上了走向城市的道路。
他走啊走,从夏天走到了冬天,镜头也跟随着他的漫漫长路渐渐脱离了柔和活泼的乡村夏日,转而走进了灰暗阴沉的城市冬日。
神迹不仅使他毫发无伤地生还,也使他的生命凝固在了掉下山谷的那一刻。他日复一日地赶赴城市,殊不知早已穿越时空,并在机缘巧合下,终于与人到中年的安东尼娅和坦克雷迪再度重逢。
老友们惊讶于拉扎罗神邸一般不变的容貌,而拉扎罗也不太能明白,朋友们在岁月流逝与时代变迁中的改变。
前半生被欺骗为奴的安东尼娅,进入城市后的后半生,竟然宁愿即使以偷窃行骗为生,也不愿意再重拾熟稔的农业技能,光明正大的生活;曾经身为剥削阶级衣食无忧的坦克雷迪,被精明的银行家荡尽家财,连兑现承诺请安东尼娅一家吃饭的体面都无法维持。
他兴致勃勃地带坦克雷迪与安东尼娅见面,惊喜地收到坦克雷迪信誓旦旦的聚餐邀请,看见已经长大的皮波(安东尼娅的儿子)与斯蒂芬娜成为了亲密爱侣。
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最为亲近的几个人又带着陌生的面孔团聚在他的身边。恍惚间,这一刻的他好像再次回到了从前。这一刻他以为,曾经也许感受过的快乐又回来了,他始终懵懂天真的眼睛,也终于在这一刻涌出喜悦的情绪。
而这短暂又须臾的幸福,又立刻被坦克雷迪的闭门不见击碎了。他听不懂坦克雷迪的妻子控诉银行收缴他们财富其中的复杂,也困惑于坦克雷迪夫妇强夺作为见面礼的小甜品当成晚餐的窘迫,甚至只想安静地听圣乐,也被修女无情地赶出了教堂。
他的生命,最终静止在了很久以前的那个村庄里普普通通的一天,但山中方一日,地上已千年。当他以自己从未改变过的纯粹,来面对已经日益冰冷污秽的世界,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痛苦万分,却无法大声喊叫出来的孤独寂寥。
无法理解,无所适从,无奈失望,逼得他终于流下了眼泪。这个没有虫鸣的夜晚,只有从教堂追随他而来的圣乐陪伴着他。从始至终,从村庄到城市,原来他始终还是那个格格不入,不合时宜的人。
片名虽然叫《幸福的拉扎罗》,可看到这里,于观众们而言,看到的却是拉扎罗始终遭受着各种不公与不幸,完全没有什么幸福可言。
但于他自己而言,他对自己的经历毫无察觉,浑然不知看客们的悲悯与愤怒。也许只有到了流泪的这一刻,才觉醒到自己一贯认为可解决万事的真诚、善良与隐忍,也无法对抗这难以言喻的悲伤。他的幸福才真正消失不见了。
诚如导演在采访中对“拉扎罗是否是一个开心的人物”的解答一样,“我不觉得这个电影里有个体的快乐,故事中的角色在追寻一种集体的快乐,但是这不可能实现的。”最为简单、毫无心机的拉扎罗,所感受的快乐尚且转瞬即逝,更何谈挣扎在城市边缘的农妇与落魄贵族了。
从封建制度下被解救出来的安东尼娅,与被银行查封所有家产的坦克雷迪,看似都受到了进步文明的公平对待。但仓皇进入城市的安东尼娅没有可用的技能维持生活,最后依然沦为犯点小罪才能苟且偷生的底层人民,比原来当农妇的时候好不了多少。而从坦克雷迪身上收回的特权实际上又被银行所掌握,剥削的主体从未消失。
社会发展能否令所有人都受益,一直是一个深刻的现实问题。一个国家之中,农村人口向城市迁徙的进程是否就是理所当然、一帆风顺?
总有一些人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永远收不回来,总有一些人的苦难生活在何时何地都不会结束。电影16mm的胶片中,城市是惨白萧瑟的,村庄的色彩却温暖恬淡,也许也从旁佐证了导演关于移民问题的立场。
影片的最后,带着骑士武器——一把弹弓的拉扎罗来到银行,询问经理是否可以把坦克雷迪的财产还给本人,却被误以为携带枪支意图抢劫,遭到愤怒民众的群殴。“好人的气味”使拉扎罗逃脱狼口,却没有逃过城市居民的践踏。
拉扎罗从未行过恶事,却因为一个误会遭受人们毒打,至死都不解无辜的眼神像是他一生纯真善良的写照,无声控诉着无端的恶意与暴力的谋杀。如同加缪《局外人》中力图孑然一身却最终被世俗审判砍掉脑袋的默尔索,这样堪称魔幻的荒诞现实里容不下坚守本心的过时之人。
生死一线间,拉扎罗与曾在悬崖底细嗅他的野狼四目相对。下一瞬,他停止了呼吸,而野狼匆匆奔跑在银行外的大街上。但愿这位圣人的灵魂已经进入了狼的身体,逃离这座没有容身之所的城市,回到自由的故乡。
作者| 宋虎牙;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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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耶路撒冷电影节的第一部观影。
《幸福的拉扎罗》是一幅乡村浮世绘,一部交织魔幻现实主义与现代寓言的电影。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下叶意大利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城里,拉扎罗与一大家子农民一起为被称为「烟草女王」的侯爵夫人工作。
侯爵夫人的年轻少爷偶然与拉扎罗相遇,两个原本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却意外地成为了朋友,纯真的拉扎罗带少爷去参观他的秘密基地,为他送吃送喝,少爷则以弹弓与他结拜。这份友谊对他来说弥足珍贵。
叛逆的少爷对整日束缚重重的贵族生活感到厌烦,便离家出走躲到山里,且自导自演了一出绑架闹剧,却最终引来了警察,将农民们的平静生活彻底打破...
时过境迁,拉扎罗穿越时空去寻找几十年前丢失的挚友,发现他所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现代世界。
目力所及,《幸福的拉扎罗》可能是近几年最好的欧洲艺术电影之一。
它结合了古老传说和宗教元素的意大利魔幻现实主义,令人耳目一新,前半部分是美如油画的意大利乡村生活,后半部分则是导演对人类高速驶入不久的(后)现代世界的探寻。
两个看似分裂的部分通过颇具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拉扎罗的命运巧妙地串联起来,在工整精巧的结构中更增强了影片的感染力。而整部影片包含的信息密度和精巧度,我认为可媲美甚至超越去年的金棕榈《广场》。
拉扎罗就像一个年轻的、无辜的大卫,象征着人类至高的美。拉扎罗式的快乐,是没有任何所求,没有欲念,没有攀比,没有对人生不公生活艰难的感叹,拉扎罗圣人般的品格(以及后面与他相关照的圣人和狼的传说故事),或许也是对所谓美好原初人性的一种近乎绝望的乡愁。
导演镜头里的乡村浮世绘,某种程度上就是五十年代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乡村版。不是人情淳朴的田园牧歌,而是暴露在大自然里的、回归原始本能的赤裸裸的人性。每个人都剥削不会反抗不会抱怨的拉扎罗,同时无知地竭力维护着吃人的、更高一级的剥削体制。
每场戏的象征意义都很足,每个细节都充满无穷回味的可能。
拉扎罗不忍吵醒半梦半醒的富家少爷,悄悄在他身旁放下食物,结果少爷一句「你挡住阳光了」,既有些刺痛观者的心,也为影片后半部分两人重逢时少爷的态度变化埋下伏笔。
适度的留白也很巧妙。
穷困潦倒的一家如约而至,到曾经的富家少爷府上,准备享受昨天他许诺的那顿午餐。结果开门的是曾经的千金小姐、他现在的太太,少爷全程未出镜,而由这位风光不再的小姐一语道出了他们的落魄经历。
「讨要点心」一幕其实很出乎我意料,但看完又觉得简直分量十足,两分钟的一场戏,就让两位落魄贵族截然不同的性格昭然若揭:少爷依然沉浸在虚无主义和自以为是的幻想中,小姐则早已面对苦涩的现实;也点出了Antonia过去当佣人服侍他们的经历在她身上残留的前现代性品格,这一面与如今在城市里强悍谋生的她奇妙地共存着。
而这部电影本身也是一个关于前现代和现代的高明寓言。
当镜头从乡村转入城市,这些过去因为无知被剥削的农奴们依旧没有任何谋生技能,却在快节奏的城市生活和强烈的求生欲里很快学会的高明的骗术和偷窃抢劫(集中体现在女主Antonia身上)。这一对比实在令人惊心。从这个意义上,影片既无情撕破了前现代的,田园牧歌式理想,也对现代主义世界扔出了深刻的诘问。
你很难不去思考:何为幸福?幸福有多少维度?现代性究竟给大众的mentality带来了怎样的冲击?我们又如何去应对?
从少爷家出来,Antonia一家推着唯一的财产——一辆破破烂烂的卡车回家,跟随着拉扎罗的教堂福音乐,则为这些挣扎的灵魂带来了一束暖光,也是影片后半部分几乎唯一的温暖的时刻。
接着便是导演将观众疑问推向极端的一个残酷的结尾,天真到「不食人间烟火」的拉扎罗再一次为了与少爷的友谊冒险,在银行里被一群文明人因为一个现代社会里的理由打得遍体鳞伤。
倒地的那一刻,他的眼神依然纯洁而无辜,没有一丝一豪的怨恨。
这就是现代性世界对一个前现代性世界所做的事,它可以发生在大航海时代,可以发生在美洲,也可以发生在此刻——一个由电影建构的虚幻又真实的时空里。
看到结尾拉扎罗倒早血泊中,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我想,每个因为结尾掉泪的观众,都有自己的理由。
或许,电影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像一面棱镜,能够折射出许多不同的视角、观点与风景。
再说说导演。
意大利女导演爱丽丝·洛尔瓦彻(Alice Rohrwacher)算是戛纳的嫡系导演,也是扛起当代意大利电影的旗手之一。
她的处女作长片《圣体》,从13岁女孩的视角讲述一个与宗教有关的自我迷失与寻找的故事,早在2011年亮相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时便已得到了广泛关注。
2014年,第二部剧情长片《奇迹》获得主竞赛单元提名,并以黑马之姿夺得了评审团大奖,足见戛纳对她的肯定。
四年之后,爱丽丝·洛尔瓦彻带着《幸福的拉扎罗》强势回归戛纳主竞赛单元,再次证明了她作为欧洲影坛新一代作者导演的无限潜力。
作为第三部长片,《幸福的拉扎罗》也继承了爱丽丝一贯的风格脉络与创作母题:在继承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基础上,融入神秘元素和魔幻主义,探索和表现现代化进程对于个体的影响。
在电影语言上,可以看出《幸福的拉扎罗》相比两部前作进步很大,已趋近纯熟的状态,我们没有理由不对爱丽丝寄予更多期待。
有趣的是,爱丽丝不仅才华横溢,颜值也毫不逊色。她的姐姐是意大利女演员阿尔巴·罗尔瓦凯尔,姐妹两都拥有文艺复兴时期油画人像般的五官,不经意之间散发出古典美的气质。
作为一位女性电影人,她的登场更多了一份惊艳与分量。
导演爱丽丝·罗尔瓦赫尔的姐姐,意大利女演员阿尔巴·罗尔瓦凯尔,也是本片的主演之一,她曾凭借2014年的《饥饿的心》获得威尼斯影后
本片的摄影师海莲娜·勒瓦(Helene Louvart),也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她是文德斯、瓦尔达等名导的御用摄影,担任摄影的电影作品不下百部。
她与导演爱丽丝长期合作,为《幸福的拉扎罗》贡献了高水准的影像语言。尤其是影片前半部分颇具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摄影,以及拉扎罗圣人传说的一组镜头,再加上16毫米胶片本身的纯净质感,将影片意图传达的美学推到极致。
要把拉扎罗这样一个有着圣人色彩、天使性格、不被尘世侵扰的角色演活,难度不可谓不大。
说到这儿,就不得不佩服制片和导演选角的功力,饰演拉扎罗的阿德里亚诺·塔尔迪奥洛(Adriano Tardiolo),眼神清澈,气质柔和天真,完全就是拉扎罗这个角色的现实版。
很多人看完感叹,他就像个小天使,简直难以相信是现在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男孩子。
阿德里亚诺并非职业演员,是在一所高中挖掘出来的,经过导演方漫长耐心的沟通,才最终同意参演,结果造就了这部观感上角色与演员融为一体的佳作。
近年来,有不少人开始唱衰当代意大利电影,但爱丽丝的横空出世与《幸福的拉扎罗》的惊艳亮相,则向我们证明了一种在帕索里尼、费里尼等前辈影响的基础上去开拓新的影像风格体系的可能。
走出电影院后我想要呕吐。事实上杜比厅的巨幕和银幕下方鲜红的电影节字幕牌从一开场就让我想要呕吐。在电影结束后这呕吐则生理上和心理上兼而有之。我眩晕了,但我并没有升高,没能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俯瞰大地。该是这样的,我的身体也像某种隐喻,反复提醒着我身为人类而非神灵的确凿事实。它还提醒我我还活着,而非死去,十字架砸在不可知论者的肩上提醒我罪恶的重量。我还能呼吸,行走在虚伪的流光溢彩的城市里不知羞耻,而拉扎罗已经回到了他坠落之前的古老的田园,被时代抛弃的山间。我努力不回头看,不自我检讨,拉扎罗把我的伪善推翻。我是罪恶的,我这样想,我是这个杀死拉扎罗的时代里的积极活跃份子。突如其来的负罪感像平地惊雷,我在夜晚九点四十一分的南山看着万象天地的霓虹灯光告诉自己天啊我们都应该去死。
拉扎罗坠落之前的那个村庄是长长的田园诗。裸露的山脊和绿色的田野如此安宁,顺理成章地掩藏人类动物性里藏污纳垢的角落,拉扎罗走在那片绿色里像款款而来的神灵,如神灵般宽厚包容,善良甜美,那神性让他坦然地接受被奴役。伯爵夫人说,我压榨这群人,这群人压榨这个可怜人。她说这话时看着拉扎罗,始终劳作着的拉扎罗,只要有人叫唤就会勤恳地前往的拉扎罗。那神性甚至让他不在意尊严和感谢。在我看见他眼睛的那一刻我明白创作者是在试图建构一个符号,一个完美的化身,法拉说他有动物一样的眼睛,原始而坦诚,直白到赤裸的程度。文学家说,悲剧是把美好的事物毁掉给人看。我看见拉扎罗的第一眼和最后一眼都如同初见,在第一眼的那瞬间我就猜到等待这个神灵少年的结局是死亡,血腥的残暴的不带仁慈的死亡,像白布被扔在地上被人踩踏,人们会为那曾经一尘不染的事物哭泣。我的直觉如此准确,连比喻都分毫不差,我几乎是用力地看进他始终未闭上的眼睛里,那双单纯的眼睛里出现的困惑情绪让我心如刀割。
拉扎罗是来人间走一遭的神明。人类这个物种尚未进化到完美如同拉扎罗的程度。不可知论者该不笃信神明的存在,不相信举着火炬引领人们前行的向导,即使四周是一片黑暗也该自己摸索前进。而拉扎罗的存在不是为了被人相信——他是符号,是崭新的镜子,是反讽的隐喻,映照出我的丑恶面目;他死于最纯粹的善,纯粹的神话里的牧羊少年应该要在山谷坠落后便永远睡着,睡过千秋万岁,而不必要在几十年后醒来目睹日新月异的人类社会。出于动物性中的贪婪人类要求更多猎物,而后要求更多金钱,地位,为阶级分层,造起宫殿,编织绸缎,掌权的王者扬起手臂,昭告山川湖海皆为他所用。一个个文明建立,而后覆灭。革命者挥舞旗帜,插上城堡,宣告改朝换代。湖泊被填上来自山谷的黄土,山谷被轰鸣的机器铲平,工厂被建起,烟囱排放污浊空气而刺伤天空。他们说,要提高国民素质,要建立文明中的文明,孩子们被从山野捉起,被迫与星星和蟋蟀分开,被推进学校被教导如何做合格的社会公民。海洋和原野被从人类的骨血里剥离开,应全人类共同欣赏的银河变成了稀有财产。某天在太阳下我对刘予晴说人是从宇宙来的,而现在我用肉眼无法看见自己的家乡。人类不断犯错,伤害山川湖海,我问她当人类文明彻底熄灭后地球还能用千百万年的时间将自己调整到从前的样子吗?刘亮程写,一百年的风可以吹平一个村庄,插进土地里的钢筋留下的是永远无法平复的伤痕。但是宇宙一直很慷慨,我这样说,人类一直不断犯错,它安静地目睹这群微不足道的生命不断犯错。宇宙一定自有办法,不像我们。我们始终狭隘又自私,被欲望驱使,犯罪,乃至渎神。正是这样肮脏而千疮百孔的生灵可以在地球上凭借原始的暴力生存,穿上西装掩藏本能,我是因足够坏而活着,拉扎罗是因过分善良而死去。他睁大眼睛认真地说,我有武器。他是我的半个兄弟。你可以把他的财产还给他吗?我无声地高喊着,你违反了规则。人类制定规则,杀死违反规则的人。你,我,统治者,我们一直都在依仗最原始的动物性杀死对手取胜,在优胜劣汰间不断成为赢家,意图隐瞒这动物性的伪善者则心安理得地拥有直通决赛的王牌。我被这样的思绪拉扯得筋疲力尽。我想要哭泣,拉扎罗,拉扎罗,我是不是应该死去?我想象着拉扎罗的反应,他大概会回答,当然不是,你非常好。你想喝咖啡吗?我有个地方可以煮咖啡。时光在你身上不起作用,拉扎罗。我会老去,会死去,在我短暂得不可思议、近乎无物的人生里我还会为树木砍伐或北极冰川融化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我的存在仍然会伤害地球。而你会和宇宙一起安宁地存在,生生不息,用你的目光包容工业化城市的棱角和人们的拙劣和丑恶。你该继续睡着。剩下的时间留给渺小的我们继续厮杀打闹,直到把人类文明的命数消磨殆尽。在获得自由之前人们从不知道自己曾被奴役,在看见美丽事物之前人们从不知道自己如此不堪入目。请你继续睡着,拉扎罗,在乡间的原野里。我只有无视自己的疤痕和铁链才能继续跳舞。
我麻木地游荡回住处,在购物商场里盲目地四处乱转。这看似绚丽耀眼的一切在这个夜晚于我而言都像是反讽。我想我大概短时间内无法感受到快乐。为了抑制呕吐感以及保持清醒我在米芝莲买了一杯奶茶,即使咖啡因会在深夜让手腕开始发抖,在疼痛感消失之前今晚发生的一切必须被记录。在路过益田假日的Alexandar McQueen时我想,他是因为什么而死去的?如果是我我会告诉大家我死于自然主义高唱的一曲没有出口的悲歌。贝特朗芒蒂格和扬冈扎乐兹为什么会是反自然主义者?在生死与自然的考虑间我开始因咖啡因而痉挛。非常不幸,我在失去写作和思考能力前这样想,被毁灭的反讽苟活的,苟活的始终不配被毁灭。那音乐声将在我胸腔靠后的部位持续奏响,某个苍老的声音对我讲起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山谷仍旧是山谷时,有一只野狼走向一位圣人。——我的天啊,我太想回到我的家乡了。
也是在慕尼黑电影节上观看了这部电影,本来只是来看电影的,导演意外地在开场出现在影院,主持人对她进行了简短的采访,导演谈起了拍电影中的趣事,如何找到拉扎罗。
在制定好拍摄大纲后,摄制组开始寻找拉扎罗的人选,因为这个角色对于整个影片太重要了,所以摄制组寻找了很久。终于在一所中学看到了我们的主演阿德里亚诺,塔尔迪奥洛,导演一看到他就觉得他是演拉扎罗的不二人选,他美丽的眼睛,白洁的皮肤,微卷的头发,一脸纯洁无暇的脸,简直就是为拉扎罗量身打造的。于是导演组向他发出邀请,向他解释了这是一部怎样的电影,阿德里亚诺明确的表示了“不”。 于是摄制组又不得不开更细致向他展示参演的好处,可以得到的报酬,名誉等等,阿德里亚诺则表示自己对此不敢兴趣,但可以介绍一个对此感兴趣的朋友给他们。摄制组仍没有放弃,经过几次交流,阿德里亚诺告诉摄制组他不参演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却让他们更加惊喜。 他说他从来没有拍过电影,这是个他不熟悉的领域,他不懂这个领域,所以没有把握能做好他,也不能为此负责。于是摄制安排了一些试拍,如果他自己对于自己的表现满意,阿德里亚诺就接拍,如果不满意,他们便不再勉强。结果试拍的结果双方都很满意,于是我们才能有机会看到这么一部优秀的作品。
作者:Manuel Yáñez-Murillo (Film Comment)
译者:csh
译文首发于《虹膜》
在电影导演的生涯中,总是会有这样的时刻:他们拍摄的影片,不仅仅回望了自己过去的作品,也预示着将来的创作路径。例如,罗伯托·罗西里尼在拍摄了被人们称作「法西斯三部曲」的影片之后,拍摄了《罗马,不设防的城市》,这部电影一开场,我们就意识到导演在电影意识与美学上的觉醒;而在让-皮埃尔·达内和吕克·达内的《罗塞塔》中,这对比利时导演兄弟一反《一诺千金》的那种严肃、精确的风格,在开场时采用了强烈摇晃的跟拍镜头;而保罗·托马斯·安德森的《血色将至》那段意义深远的无声「开场白」,则预示着导演将开始批判性地探索美国历史。
与这些电影「重生」不同——这些时刻不仅仅只是某种转折点,而且还是风格和主题上的拓展——在阿莉切·罗尔瓦赫尔的影片中,这种启示性的时刻,不在于影片的开头,而在于结尾。在她的影片《奇迹》(2014)的最后两个场景中,我们看到她用过渡镜头,昭示了从自然主义到世俗幻想的转变。那个养蜂家庭的长女,年轻的洁索米娜,找到了这个家庭的养子马丁。我们看到镜头审视着这个男孩,他舒展着身体,躺在一个被火光照亮的洞穴里。在洞穴的墙上,我们看到了孩子们的影子,那可能是洁索米娜和马丁在一起玩耍。接着,镜头又回到了这个睡着了的男孩身上。在这个简单的镜头运动中,我们看到罗尔瓦赫尔钟爱的成长叙事,转化为一种抒情的影像谜题:通过在柏拉图式的洞穴中,对孩童戏耍的迷人书写,马丁从故事中消隐了,而洁索米娜则不同——她曾在这部影片中花费了大量时间,对抗过于沉重的责任和难以企及的欲望,而现在她终于获得了某种平静的自信感。
在《奇迹》的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场景中,我们看到洁索米娜在一种突然成熟的状态里,回到了她家人的农场。我们这位年轻的女主角遇到她所有的家人,甚至包括她父母的朋友珂珂。她们都挤在一张户外的床垫上,这在当时并不足为奇——在后嬉皮士时代,家庭组织是动态的,社会中有一种公社化的氛围。洁索米娜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而珂珂向她暗示,在屋里「藏有一个秘密」,留待某人在未来有所发现。接着,镜头在屋内外的场景中往返,我们看到了那头父亲花大手笔买下的骆驼。接着,我们又重新回到屋外——但这时候,那个家庭已经消失了。我们只看到金属的基座,以及房屋的残迹。罗尔瓦赫尔用一个镜头,拍出了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景象,她将个人的记忆,与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混合起来——不是所谓的「失落天堂」,而是她失落了自己所珍视的经验和情感。
《奇迹》最后两个段落中的转折令人难以预料——在倒数第二个场景中,我们看到虚与实、梦与醒之间的转换;在最后一个场景中,我们看到过去与现在的切换。这些转换已经成为某种启示性的表达,它们也开始成为罗尔瓦赫尔的风格特征,因为她似乎对转变与凝滞之间的辩证法很感兴趣。她的首部叙事影片《圣体》(2011)也讲述了一个变形的故事:一个女孩身体的变化;一群年轻人经历基督教的受洗仪式;一个神父失去他的信仰。而在《幸福的拉扎罗》这部罗尔瓦赫尔的第三部、也是最好的一部故事片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天使般男孩的寓言,看到一个圣洁的愚人。他从乡间来到城市,从「过去的某个时代」来到现代,目睹了持续的边缘化、败坏的道德和被权力机构剥削的穷苦人们。但是,他的内心却「出淤泥而不染」,始终未曾改变。这部影片分裂式的结构——这一结构的种子,早在《奇迹》最后的那两个结论性镜头中埋下了——推动了这部影片革命性精神的呈现,它问了一个简单但急迫的问题:我们是如何停止拥抱、称赞善与美的?我们又为何如此?
在罗尔瓦赫尔的新作中,她采取了一种从过去到现在的视点。「过去」是某个并不确定的时代,一个受压迫的农民社群以在土地上耕种为生;「现在」则是当代的意大利城市,在那里存在着明确的阶级划分。这两个地点都标识着罗尔瓦赫尔在场景设置上那种「不确定」的特征——一种模棱两可的感觉,让我们不知道这一系列情节是在历史上的哪个确定阶段发生的。在《幸福的拉扎罗》前半段,那种古色古香的、十九世纪的建筑风格,让我们想起埃曼诺·奥尔米的《木屐树》。但当侯爵夫人阿诺西纳·德·卢娜(尼可莱塔·布拉斯基饰)溺爱的孩子坦克雷迪(卢卡·奇科瓦尼饰,他是一个流行歌手、Youtube红人)使用手提电话的时候,我们有了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坦克雷迪所用的电话机,也曾在《圣体》最初的场景中,被一位神父所使用。
事实上,现年三十六岁的罗尔瓦赫尔,是在想起一篇高中时代的文章时,有了拍摄《幸福的拉扎罗》的想法。那篇文章提及了一个贵族家庭的烟草农场。虽说在意大利,佃农制已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早期被废除,但多年以后,那个农场的农民仍深受贵族的剥削。在罗尔瓦赫尔的设定中,那种具有创造性的「不确定」感,将银幕故事引向了当代的城市景观:在影片中,拉扎罗最后身处的大城市,可以说是米兰和都灵的混合物。简而言之,在罗尔瓦赫尔的视点里,过去与现在的融合创造了一个「停滞不前的意大利」——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借信仰之名、行利益之实,不断上演着剥削底层的永恒轮回。罗尔瓦赫尔的三部故事片,都以黑暗的场景开头,这当然不是一个巧合。在那些场景中,宗教信徒、猎人和农民们,仿佛都在静寂的深夜里游荡着、迷失着。
罗尔瓦赫尔为自己角色取的名字,都具有某种指涉性:《奇迹》中的洁索米娜,让我们想起了费里尼的《大路》;而《幸福的拉扎罗》中的坦克雷迪,也让我们想起了罗西尼改编自伏尔泰原著的歌剧《坦克雷迪》中那个被放逐的士兵。当然,拉扎罗这个名字,为这部影片添上了一点《圣经》式寓言的色彩,《幸福的拉扎罗》可谓是耶稣拯救拉扎勒斯这一故事的变奏。罗尔瓦赫尔对《圣经》「穿越时空」的重写,正符合了她反教条的宗教理念。可以说,《幸福的拉扎罗》更像是一首实验性的民谣,而不是一首福音歌曲。这部影片与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正午显影》可谓不谋而合,它们都通过神话的形式,来探索现实与幻想融合的可能性。
在《幸福的拉扎罗》中,罗尔瓦赫尔超越了以往作品中弥漫的自然主义,让这部影片自身成为了某种神秘的造物。借助魔幻现实主义,罗尔瓦赫尔在怀旧的情绪中,将记忆解放出来。她还通过对声音和剪辑的运用,强化了她的影像中蕴藏的那种非同寻常的活力。在田野中,那个向拉扎罗求救的刺耳的声音,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嗡嗡声,都从声音上体现了罗尔瓦赫尔非现实主义的导演手法。在《幸福的拉扎罗》里,观众或许很难预料到,阳光普照与大雪纷飞的场景之间的剪辑。这类剪辑与之后天马行空的空想镜头一起,创造了一种「狂热」的两分法,从而将影片一分为二。
在罗尔瓦赫尔的影片中,她令人心痛地指出,是情感与道德的空虚,让真正的意大利陷入某种德波式的「景观」(译者注:此处指法国著名思想家、导演居伊·德波在其著作《景观社会》中阐发的概念)之中:《圣体》中的儿童庆典与简陋的宗教仪式;《奇迹》中的才艺表演;《幸福的拉扎罗》前半部分中过时的封建幻想,以及后半部分中最令人不安的、可耻的现代奴隶市场。在纽约,当罗尔瓦赫尔被问起这部影片的当代社会关照时,她说:「《幸福的拉扎罗》想要表现的是……我们自己可以意识到的某种处境。它首先提到我们过去是怎样的——当我们还是人类的孩子的时候,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当他坠落悬崖,我们就开始探讨过去和当代意大利的关系,这就是我的国家在过去三十年发生的事情。我觉得存在着某种过去,那里不全是繁花盛开的美妙景象,那是一段被虐待与剥削所标识的过去,而且还和现在存在着某种联系。当他坠崖之后,一切都改变了;但是社会运行的机制都是一样的。只是过去的农民,现在被另一种形式的奴隶所取代罢了。」
罗尔瓦赫尔对国家的剖析,与喜剧这一形式并不矛盾:《圣体》中致敬卓别林(《有闲阶级》)的讽刺手法;《奇迹》中那个荒谬的场景——生性反叛的父亲,只穿着一条内裤,用喊叫来对抗一伙猎人时,我们不禁想起格雷厄姆·查普曼在《万世魔星》中笨拙的表演;最后是《幸福的拉扎罗》中的「古道热肠」:当拉扎罗教授那个塞尔希·洛佩斯扮演的小贼,关于铁路边可食用植物的知识时,他不免由于拉扎罗「祖传」的、自然的智慧而陷入惊异。
友善与理解这两根柱子,再加上一些对传统电影叙事的反叛,就撑起了《幸福的拉扎罗》中绝不轻易顺从的灵魂。对于今日电影中流行的那种愤世嫉俗的趋势,罗尔瓦赫尔并无兴趣。她用美丽动人,但也刺痛人的影像,不仅向我们昭示了当代社会的恶疾,也给予了我们击败它们的情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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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拉扎罗》的开头俨然一副自然主义的19世纪意大利乡村风情画,仿若从泥土中掬捧出来的农民人物群像、一场风笛民歌鼓舞下的求婚仪式、高大茂盛而烟叶层叠掩映的田地、粗糙简朴的农舍间乱窜奔走的牲畜,仿佛直接脱胎自埃曼诺·奥尔米田园诗般的影像《木屐树》。
然而这样平实古朴的生活画卷,很快就出现与历史拼接的裂痕。随着求婚而展开的一场关于前往城市的讨论,则开始揭开这个村庄与众不同之处:现代日用品、汽车卡车和初代手机铃声与前现代的服饰和农耕劳作方式一起不合时宜地出现;订婚后想要离开农村的一对情人,并不像《木屐树》中的新婚夫妇那样受到祝福前往米兰,而是遭到牧师和家人的百般阻挠;农户们的债务和他们的主人侯爵夫人给这个村庄留下了更多谜团——封建制度早该在共和国建立之初就被废止。
侯爵夫人携带儿子Tancredi的度假出场,则牵扯出这个蹊跷村庄的荒诞真相——事实上伯爵夫人长期欺骗着与世隔绝的村民们,从未告知佃户制度早已被废除,而让他们在毫无收入的情况下为她的烟草工厂提供原料,并用越滚越大的债务将他们牢牢禁锢在这片土地为她卖命。
”要让他们沉浸在苦难中。现在他们忍受着痛苦,但是不知道真相。我剥削他们,而他们剥削更弱小的。“她如是阐释自己的封建主哲学。
对母亲深恶痛绝的Tancredi以拙劣手法伪造自己的绑架案,想要骗取母亲的钱财回到城市。出于好奇或是游戏的心理,他相中了拉扎罗来充当玩伴。这个被侯爵夫人称为“剥削食物链“底端的少年,因为单纯善良而被所有人呼来喝去,真心实意地相信他与Tancredi之间兄弟之约。
被庇佑的圣徒拉扎罗
如果不是拉扎罗的角色,那么电影所讲述的只是一则匪夷所思的奇闻轶事,是侯爵夫人如何奴役欺骗、罪大恶极,而无知佃户又是如何被现代社会所解放改造。
拉扎罗之所以幸福是因为心灵纯粹、不谙世事,虽然没有身份地位和财富,也没有堪破世态的聪明才智,但正因如此,他的智识似乎从不能理解似乎从未意识到他人的戏弄和欺负,也无法明白压在所有村民肩头之上封建主的课税和盘剥,更不能体会想要离开此地的年轻人的受挫心情,他就像基督教颂扬的传说中那些执着于信仰和拯救的圣徒一般,坚守自己的信念和承诺、从不动摇。
和导演阿莉切·罗尔瓦赫尔前两部作品《圣体》和《奇迹》中的主角,带有自传性人生经验的少女角色不同,拉扎罗更像是一个“非人”的主角,一个将过去生活和当代现实纠缠在一起的神秘结点。《圣体》中偏倚于成长的女性视角在《奇迹》中已经不仅仅局限于细腻的心灵书写,跟随着少女的探索踪迹时而出现如梦似真的幻境。到了《幸福的拉扎罗》,镜头虽然以诸多特写切近少年天真无邪的脸庞,却从未揭示过这个少年除了悲喜之外更多的内心活动,在叙事中,他甚至不提供任何的主角视点,他的表现和行为并不影响和推动剧情的发展、他也不承担重塑事件发生的旁观者视角,他让观众从主流的叙事视点中抽身出来,沉湎于遥远的遐想和追寻,在穷尽未知的探索中而最终无所錾获。
为了寻找Tancredi而跌落悬崖后,拉扎罗奇迹般的重生了,仿佛圣经中死而复生的圣徒。这并不是导演第一次呈现生与死幻象交替的神秘现象。《圣体》的片尾,游过水塘的Marta捧住一条仍在活跃跳动的尾巴,它可能来自于被残忍摔死的幼猫。《奇迹》中,养蜂少女游向遍布墓地的孤岛,想要找到生死未卜、踪迹不明的男孩马丁,在洞穴的幻象中她与男孩跳跃打闹、相拥而眠。在这里,水成为一种可见、可触的客观世界与不可见、不可触只能凭知觉感受的自然世界互渗的介质。倾倒而下将呆立于屋外的拉扎罗淋个湿透彻底的雷雨,就如桥下漆黑的水塘,包围着孤岛的碧蓝海水一般,是虚邈神秘、不可解释的自然神性,悄无声息地俯身融进拉扎罗。
当画外音里Antonia向年幼的儿子娓娓讲述圣人和狼的故事时,狼俯身嗅闻坠落悬崖拉扎罗的身体。“一个好人的气味阻止了狼想要吃掉圣人的欲望。”Antonia如是说。与此同时,拉扎罗睁开双眼,迎着神圣的阳光的洗礼重又回到世界。
曾经他所以为的世界的一切——村庄Inviolata已成为被外界所废弃遗忘的角落,而曾经共同生活劳作的村民已经历了二十多年沧海桑田的变化。在拉扎罗身上,时间的物理性静止了。始终如一的纯善心灵和不曾改变的外貌,被包裹在神秘而不可解释的神性光环之下。
封建制的瓦解并不意味着剥削的结束
因绑架案而被惊动的宪兵队驾驶着直升飞机出现村庄上空,掀起的呼啸风浪让土地上的村民以为看到了传说中的怪物。镜头俯视着被凝滞在前现代时空里的古老村庄,被谎言所筑建起来阻隔历史发展的谜墙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侯爵夫人剥削压迫的佃户被迫迁离他们的村庄进入城市,他们所面对的似乎是一个光明的未来:教育、平等、工资、私有制和市民权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谎言和群山所隔绝成的中世纪式乡村生活,由拉扎罗的神秘回归为衔接,进入到了现代化、城市化和工业化的二十一世纪。影像散逸出神秘怪诞的气息之外,更是有着对现实社会的理性批判。
罗尔瓦赫尔始终关注着以农业和家庭手工业相结合的自然经济与适应现代化生活的商品经济之间的对立,正如《奇迹》中以原始方式生产蜂蜜的一家人和他们所拒绝的现代化的生产标准和商业化的经营模式。
《幸福的拉扎罗》中前半段由原始的农耕种植方式、口口相传的传说故事所组成简朴生活,与后半段物质丰富、科学技术发达、理性经验渗透的现代生活形成对立。从佃户到市民身份的变化,却依然没有改变来自Inviolata的农民生活在社会低层的现实。
罗尔瓦赫尔的镜头,也常常会驻留在被遗弃在时代角落里的失意空间,如幽灵般凝视《圣体》中被掏走仿若心脏一般存在的耶稣圣像的废弃教堂,《奇迹》中凭空消失的养蜂人一家徒留下的一座空荡荡的家宅,以及《幸福的拉扎罗》里失落的村庄,镜头的目光柔软地抚触着回忆的墙壁,前往呼吸和话音震荡回响的家宅卧室,而在幻想中栖居着迷失的回忆。
苏醒后的拉扎罗为了寻找好友Tancredi离开家乡一路长途跋涉,目之所及都是比Inviolata这样落后闭塞的封建农庄更残酷严峻的现实:难民和失业者排队等待只有几欧报酬的零工,银行通过债务抵押掠夺走家庭财富;Antonia一家好几口人聚居在废弃的水塔箱中,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只好通过偷窃、抢劫和诈骗维持生计;曾经的侯爵少爷Tancredi,虽然仍住在体面的大房子里,因为破产而失去所有,终日在酒精中醉生梦死,颠倒现实。即使离开了禁锢他们的封建制度,他们却依然是被主流社会所拒斥的边缘群体,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之下毫无还手之力,在城市化进程的吞噬之下苟苟营营勉强度日。从黑暗无知中被解放的村民,似乎又落入另一重盘根错节的社会剥削。
甚至神圣慈悲的宗教都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修女将这群想听音乐的人驱赶出教堂。此时再次出现了神性的一刻:晚祷时刻的神圣管风琴声仿佛有了灵性和意识一般,跟随着拉扎罗一行人离开,从教堂偷跑出来,穿过门廊,顺着和煦晚风,徘徊在他们身边。独坐在树下的拉扎罗默然流泪,而决心为失去一切的好友Tancredi讨回公道。
电影的结尾,拉扎罗睁大双眼倒在血泊里,未知生死。此时,曾经俯身降临、呼唤他苏醒、召唤音乐的神圣灵性并没有护佑他不受伤害,一直凝视着他的狼忽然离开,穿过车水马龙向镜头奔跑而来。电影并没有过多纠缠于多愁善感的同情与和感伤,而更以民间传说般的讲述方式结束了这则寓言。它拆解现代社会中所有确定、透彻的价值体系,并将泾渭分明、标刻为模板的现代生活其淹没于幽微而不可捉摸的神秘光晕中。
在虚幻与现实中游离,跨越在古代和现代的交界,罗尔瓦赫尔所展现的不仅仅是一个传奇,一个虚幻的梦,也是当代意大利的真实写照,抹开尘土飞扬的Inviolata村庄古老幻象,是镜面般清晰的当代欧洲社会的演变:挣扎在生存线上的难民和移民,被迫失业的工人、流离失所的破产者,电影站在过去和现在的迷惘之上,被困裹在未知的谜团和化约为一的真理之间,目光投向的更多是对于未来的现实焦虑。
拉扎罗:不是圣人,是恐怖分子 1 Inviolata,宗教乡愁,集体主义公社 当简陋棚屋里的当代失业者们在旧日地主的表演下被催眠,时光在短暂的集体幻觉中倒流了。月亮又重新在乡村山野间升起,人们的脸变得年轻,他们仿佛回到过去那宁静的Inviolata,尽管身背债务,失去自由,但自给自足,没有外界的打扰,只是如今那里已成为一个不可触碰(inviolata)、无法返回的桃花源。 在西方语境下,inviolata无疑带有鲜明的宗教乡愁意味。可导演并不是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她绝不会要求女性回到家庭生更多的孩子、不要在社会上抛头露面。就像她直白地揭示出土地贵族对农民的封建剥削关系不值得留恋,她也同样对宗教是统治阶级送给被压迫者的精神鸦片保有很清醒的认识。 这一点侯爵夫人(事实上是所有的统治者)同样清楚。所以她好为人师,乐于给农民的孩子们上课,那些圣经故事和中世纪经院哲学无疑是灌输等级尊卑意识的最佳材料。就像今天资产阶级的公立学校教给穷人们顺从和忍耐的文明一样,以前的奴隶主通过教堂的牧师和家庭教师也做到这一点。而在她对侍女的日常教化中,四处隐蔽的圣女画像则无时无刻不在为侯爵夫人扮演一个虔诚的信徒而撒谎——现在我们看到了大部分艺术的纯粹和高尚。 既然如此,“乡愁”究竟所指为何呢?这需要我们更仔细地触碰Inviolata。尽管农民身为伯爵夫人的财产而丧失自由,但村庄内部的日常组织安排并没有受到直接的干涉。即便是经理尼古拉,也不过作为侯爵夫人的代理人进行监督和结算工作。于是我们看到村民们实际上讲究一种主要是集体主义的生产生活原则:种植、打理烟草和其他农作物的劳动由所有拥有劳动力的村民共同分担(拉扎罗因为和坦克雷迪出游没有整理烟草受到过大家的谴责),粮食和牲畜(包括拉扎罗负责照看的羊群)是公有财产,老人(最年长的奶奶是住得最宽敞的人)和病患(注意发烧的拉扎罗得到的早餐)得到义务的照顾,抚养孩子的任务虽然主要由母亲承担,但有特殊情况其他人也代为照看。 因而我们就不难理解在水土不服的城市,安托还坚持要收留复活的拉扎罗,因为他是过去集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另一方面,村庄不复存在了,年轻的拉扎罗成为仅存的神迹,因而在安托的目光中被赋予了圣人的形象。她像耶稣的门徒一样命令其他人下跪。但这毕竟不是导演的命令。导演在这里保持着冷静,她的任务是展现出inviolata作为幽灵对它旧日子民的复杂纠缠。因而在其后我们也看到其他旧民对拉扎罗的不同态度:他们从更现实的角度出发,要求驱逐拉扎罗,并对他作出了相反的指认——魔鬼——分食物质的现实主义魔鬼而不是吞噬灵魂的浪漫主义魔鬼。神在个人主义显现的时刻消失,并不是偶然。这是无神论的城市资本主义对有神论的乡村封建主义的战胜。 这种战胜在电影镜头里直观地表现为59:35直升机对农民抛向高空的棍棒不可逆转的嘲笑。这一镜头让我们想到《2001太空漫游》中人类始祖抛向高空的骨头,在下一秒它就变成在宇宙中悬浮的太空站,没有什么能比这更直接地抒发对人类生产力飞跃(其实是工具理性)的赞美了。《拉扎罗》的镜头无疑展示着资本主义的不可抵挡,可相比库布里克,却带着更复杂的面向。当红色的信号塔光占领了inviolata的山头,技术弥赛亚式的降临“解救”了被剥削的农民,作为资本主义外部的桃花源永久地消逝了。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到来。 2 城市,第三世界移民,自由 上帝死了。无神论的宗教取代了有神论的宗教。新的意识形态教导人们追随内心的欲望,欲望即自由。 注意伯爵夫人的人生格言:“人类就像动物,给予自由,就意味着给予他们意识到自己曾经作为奴隶的能力,所以才要他们沉浸在苦难之中。现在他们忍受痛苦,但不知道真相:我剥削他们,他们则剥削更弱小的,这是永远不可能被停止的食物链。” 这是曾经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统治者的声音:相比被压迫,锦衣玉食的自由更令人痛苦,就让我作出这种牺牲吧,把无知的幸福留给你们食不果腹的人——信比知更重要。 不过机器的轰鸣很快把没落贵族阶级的声音掩盖下去,资本家带着新的剥削形式登上了历史舞台。他们把没有人身自由的农民从地主手里解放出来,接着宣布给所有人自由,没有人是另一个人的财产,并且想去哪里就去到哪里。农民被驱赶到城市,成为工厂里被雇佣的工人,据说这样的世界就是平等和博爱的。 让我们来看看影片中最能体现资本主义自由的一幕吧。71:49,不同种族的外来移民从四面八方(农村)汇聚到同一条单向道上,呆坐在资本主义信号塔下不知去向的拉扎罗被裹挟着来到了道路的终点:一个“自由”的劳动力市场。在这里,移民们自由地向资本家的代理人出卖自己,请求他剥夺自己几小时的自由,好把购买食物的欧元施舍给他们。颇为讽刺,资本家和封建主的代理人原是同一个。可惜尼古拉先生替主子算过太多的账,已经认不得因诺拉塔的拉扎罗了。“不,你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不配到这个自由市场来,这儿可不收你这样的奴隶。”这就是他拿着扩音喇叭要掩盖的话——这里没有奴隶,这里没有奴隶,这里没有…… 让我们再次回到Inviolata——虽然这是资本家们所不允许的,这是唯一不能去的地方,一经发现就要摧毁的地方。在对它的禁忌中,我们发现它新的含义——东方学视角遮蔽下的第三世界。当西方警察(他们的祖先是第一批开辟殖民地的白人)来到此地,他们看到的是多么落后的景象啊。这些人多么愚昧,多么痛苦,让我们用大炮和火枪来解救他们吧!然后他们充当了不同种族的摩西(坦克雷迪少爷),草率地带领他们分开红海,去往极乐世界。 这就是今天西方世界不可触碰的悖论式禁忌:不可触碰不存在之地。以下事实并不存在:我们需要移民出卖廉价劳动力,我们需要移民做选民的出气筒,我们需要移民证明我们的文明,我们需要移民证明资本主义……但你们,接受施舍的外来人,我们不需要你们说话。听一听新闻,已经把你们报道得很好,不能更好……闭嘴! 听我们说:你们是“54名劳工”,“在完全不知道有薪酬存在的情况下被迫工作”,你们过去“住在原始的、没有现代文明的小屋”,但现在剥削你们的女老板已经被捕了,正义得到了声张,欢迎你们回归光辉灿烂和“幸福”的人类文明世界。(影片82:35-83:31) 这一叙事抹杀的是另一种可能性:在Inviolata不应该有奴隶主,没有一切奴隶主,包括你们(西方的资本家)。那里将发展出真正的自由,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所有人自由发展的条件,那是一个自由人的联合体,正如马克思所说。 这就是被资本主义宣布为不可触碰的想象,这就是被统治阶级又一次宣布不予施舍的自由。当我们看到安托喃喃着,跟着儿子的朗读默诵这条报纸上的新闻,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真的相信了自由的谎言,我们就应该意识到,资本主义这匹狼比过去那匹衰老的伯爵夫人是要恐怖和狡猾多了。 3 坦克雷迪,拉扎罗,狼 现在我们将看到影片中最为滑稽的人物坦克雷迪,怎样推动了拉扎罗的死亡。 胸口上的十字架使他真的相信自己是一个拯救野蛮阿拉伯世界的骑士。某种程度上,80年代以来伴随着新自由主义蔓延的资本全球化,正如西方新一轮的十字军东征。它不时地表现为局部性的热战,将背后的西方利益诉求赤裸裸呈现出来。 “仁慈的骑士啊,如此善战,如此与众不同……为了所有感到痛苦的人民,这扭曲的黑暗……我们将胜利!”这是坦克雷迪献给自己的颂词,他声称要解救奴隶,却连自己的血也不舍得流一滴,而要拉扎罗代劳。他提供解放的武器,却只是一支劣质的弹弓。这就是西方自由世界献给自己的颂词,为了荣誉而战。 而这种将彼此确认为兄弟的私人化友谊,使拉扎罗脱离了村社的集体生活。我们很容易理解在一个没有父母、没有私人家庭的年轻人身上发生这段关系意味着什么。当他的付出得到的回应只是坦克雷迪的怒斥,他开始意识到一个不同于以往的自身(self)的存在。51:17有一个拉康式的镜头,拉扎罗对着池水的水面,观看着自己的面孔。坦克雷迪正是镜像里的第一个他者。 在这之后,淋雨发烧的拉扎罗遭受了来自集体的惩罚,大家为他几天以来的反常而暗自恼火,拒绝将他安置在自己的房间。也正是在当晚,村庄的山头第一次出现了信号塔的红色灯光。个人主义的欲望和资本主义的开拓正是在同一天接踵来临。 这里的难题是,导演又一次展现出她对复杂意识形态问题的多面向把握和呈现。让我们注意侯爵夫人教给孩子的那段神学讨论: “那些真正认识了自己的人,会在自己面前变得更卑贱。对于人类的赞美,这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我站在上帝的面前,那将是以我的行为来判断我。熄灭知识的渴望,因为这会引起极大的分心和失望……一位谦卑的农民,能比一位出色的科学家更好地侍奉上帝。谁忽视了自身的修炼而去调查……”(55:28-56.27) 这里的剪辑同时穿插着坦克雷迪与特蕾莎的手机通话。随着直升机的来临,这段经文以及它背后的生产关系便被警察代表的国家权力宣判为荒谬可笑。但如果我们从整部影片来看待这段话,它则构成对资本主义带来的无休止的技术进步主义的强烈质询。在神的奴役被清除以后,代价是个人对共同体的责任和爱也被剥夺,同时我们不再去理解未知,不承担这种风险,任由真相消逝。当资产阶级统治者为了个人欲望而垄断真相,这与遮蔽真相的伯爵夫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种质询也构成导演身处西方中心进行自我反思的一部分。只是导演明白,这种迟到的反思已经不可能挽回拉扎罗们的第一次死亡了。资本主义终究完成了它的全球化。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考察拉扎罗,便不应该认为他是一个从始至终一成未变的圣人角色。当狼将他唤醒到当代社会,他实际上代表了来自旧时代(“前现代”的)缺席的质询,却因而也是一个无法理解和进入到当代社会关系中以寻求抗争的没落的边缘人。 当导演安排他在银行——今日食物链最顶端的金融资本的象征——要求返还伯爵夫人的财产时,他的武器只有那只老旧的弹弓。他以为他所要求的是幸福,他所经历的却必然是不幸。这种不幸,就像要求一个中世纪的骑士开车去卖保险好赎回他被歹徒绑架的情人,他没有选择权,从一开始就没有。因为如果当初不紧跟着白皮肤的摩西,复原的大海会立刻将他吞噬。摩西说,在他身后,乃是历史永恒的终结。谁希望被留在黑暗之中?可这是又一个“巨大的谎言”。 最终,导演把希望留给了安托们。他们失去过(被私人占有的)音乐,现在拉扎罗又给了他们(人人享有的)音乐(福音),他们可以在Inviolata创造幸福了。也只有从这一点上来说,拉扎罗是幸福的,他的复活指出了人的新的历史,他的死亡则预示旧的历史的尾声。这种幸福短暂,却召唤着永恒。 当狼目睹银行中被规训的西方公民(文明暴徒)将拳脚对准拉扎罗时,它离开了人类都市。西方——一个被安检门和反恐设施(还有边境墙)包围起来的大银行,既然成为第二个各各他,也便要成为下一个蛾摩拉。这是狼退场的时刻。它巴不得在蛾摩拉毁灭前逃亡。是了,狼看不见安托们,只知道世界末日,而不知道人民的力量。 4 塔可夫斯基,苏联,中国 《乡愁》中有一个疯子,他为了防止妻子和孩子被外面堕落的世界污染,将他们长期囚禁在家中,直到他的家人被警察解救。最终,疯子在罗马广场的雕像上发表了一通关于人类已经分崩离析的演讲,并在播放的《欢乐颂》歌声中自焚而死。 这个塔可夫斯基的疯子,是不是一个激进化的拉扎罗呢?而他的屋子竟然是Inviolata?在当时的苏联,宗教无疑是这样一种inviolata,这驱使塔可夫斯基逃往意大利。可是今天,以苏联作为(充满矛盾的)先驱者的社会主义路径和革命也已经被统治者划入inviolata的行列。这难道不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吗? 我们听凭正在堕落的资产阶级把一切未知和异质列入黑名单,将社会锁进保险箱。我们像银行家一样把人生当作私人财产来经营。可是未来——如果还有未来的话,就一定在被我们命名为恐怖分子的拉扎罗那儿敞开。无动于衷的我们无疑是新时代伯爵夫人的帮凶。 故事同样发生在中国。今天在中国,蒙尘的社会主义历史似乎有被永久地冻结下去的趋势。人们被赶出inviolata,把命运交付给被承诺一往无前的物质发展神话,好像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真谛。可是,七月南方的年轻人们已经在风暴的现实中复活了拉扎罗(或者更像那个疯子?),旋即逝去,作为安托而留下的我们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他只是去了一个更好的世界。
无论故事立意还是成片效果,《幸福的拉扎罗》都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作品。拉扎罗就像一面镜子,他的淳朴善良,他身上“超人性”的纯粹,映照出了很多很多,比如人性、世情、时光流逝等等。但显然,导演的意图并不止于探讨这些,往更远处看,是人性与神性的相爱相杀,以及意大利社会数十载的沧桑变迁。为了更好的理解本片,我打算从以下十个方面对本片进行探讨。
在农庄里,拉扎罗是一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因为他的老实巴交和木讷言行,所有人都对他喝来唤去,只要周围人随便一句话,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他帮什么忙就帮什么,就这么实诚的一个孩子。不像有些人帮助别人是为了图什么,图奖赏图升迁图好人缘好口碑等等,可拉扎罗什么都不图。他助人纯粹是自觉的无意识行为,不是有意为之的。
他从来不会说“不”,看起来也从不伤心,总是一个痴痴呆呆的“诚实”表情,事实上他也没有什么朋友,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在远离人群的小角落里煮咖啡,喜欢对着空气发呆,即使暴雨来了也不躲不藏……这让我想起《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都是“钝感力”十足的人。但是“钝感力”十足的人,却身上往往拥有一些别人不易觉察的美德,也往往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比如许三多可以一口气做333个腹部绕杠,而拉扎罗就更神奇了,竟然可以抵抗时间的流逝。
拉扎罗是一个“赤子之心”尚未泯灭的年轻人。这和他生活的环境不无关系,那个与世隔绝的农庄里,时光流逝缓慢,人际关系单纯,身为一个佃农,拉扎罗也不需要思考,只需要不停劳动。所以他想得少,不如外界的人那么复杂,而喜欢亲近自然的天性又让他天然地比别人本真纯良,观影时,我很自然地想起了David Bowie的一首歌《Nature Boy》,拉扎罗是“自然之子”,在这个争名逐利的浑浊之世,他的“赤子之心”是这世上最稀有最珍贵的东西。
可遗憾的是,人们都不认识“赤子之心”更不懂得尊重和珍惜,所以每当拉扎罗出现,人们总是一脸不乐意,仿佛吃了苍蝇屎一样的恶心表情,当他发着高烧时每个人都在拿他取笑,也不愿意分出一个床铺供他休息。人们只能把他理解为一个好心的“傻瓜”“白痴”,然后毫无顾忌地加以利用,却从不会觉得他的可贵与罕见。这就是人性的悖谬之处。所以在传说里,耶稣最终被人背叛被世人所误,还以自己的死来替世人赎罪。从始至终,人类一直是浑浑噩噩的蒙昧生存着,他们是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罪恶与丑陋的,假如周围突然出现了一个圣洁的美好之人,他们只会本能地排挤和厌恶,却不知悔改。
故事发展到中间,拉扎罗忽然坠落悬崖,与此同时,侯爵夫人的骗局被拆穿,所有被蒙蔽的农民纷纷逃离农庄。也就是在这时,世界一下子前进了几十年。等拉扎罗从昏迷中苏醒,世界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
这一段落可能是《幸福的拉扎罗》里最匪夷所思,也最魔幻现实主义的地方。当然这是创作者有意为之的段落,由此我们就可以窥见时间在世界的无情流逝,也能解释拉扎罗后来为什么突然具有了“神性”。这场坠崖坠的漂亮,一下子把《幸福的拉扎罗》坠到了超凡脱俗的境地,连电影本身也具有了经典的独特气质。
一个人长眠不醒,而等他突然苏醒,世界早已今非昔比,这种故事设定,在西方诸多经典文本里都有涉及,比如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奥兰多》,布拉姆•斯托克的 《德库拉》等等。而拉扎罗坠崖的场面,并非电影独创。一起意外事件让一个人停止生长,并且具有了天赋异禀的神力。在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里,这种手法就曾被用过。《铁皮鼓》里小男孩从楼梯上意外坠下,然后从此停止生长,而且具有了声可裂石的天赋。而小说被拍成了电影,还获得了当年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殊荣,在片中饰演小男孩的那个演员大卫•本奈特也在片中客串了一下,就是那个对着侯爵和拉扎罗破口大骂的投资人,他大喊着“你们俩都是小丑”。
因为这场意外坠崖,时空的界限被打破,电影的视野与格局瞬间打开,拉扎罗从过去来到了现在,他依然还是年少模样。而在这匆匆时光流逝里,我们也看到了周围人的巨大变化,那些农庄的农民们开始在城市落地扎根,过的却是蝇营狗苟的底层生活,他们不再淳朴也不再善良,在尔虞我诈中变得更像“城市人”,而在乡间与拉扎罗短暂邂逅的年轻的侯爵,在时光流逝中变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骗子”,外形上也与曾经判若两人,心怀梦想的翩翩少年成了油腻的肥胖大叔。从乡村到城市的变化,以及今非昔比的时间差,让单纯的拉扎罗一时无所适从。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心怀“赤子之心”,在都市丛林里游魂一样游走,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寻寻觅觅。
《幸福的拉扎罗》里,恰好出现了人类社会比较有代表性的三种人。拉扎罗,他周围的农民,还有侯爵夫人。这三类人分别代表了人的三个层次,相对而言,拉扎罗身上“好”的一面更突出,而他身上罕见地存在着一丝“神性”,从内而外散发着圣洁的自然气息,恍如一道洗涤人心的清流,不像普通人充满了欲望,他天生具有淡泊寡然的心性,在他看来生存就像一场随遇而安的旅行,无所谓目的和意义,而路上的每个人都值得被善待,所以他总是那么知足常乐的“憨样”。而坠崖之后的拉扎罗反而比以前更具神性,“人性”在他身上反倒不明显。有几个镜头都在透露这个信息,除了永远青春的模样,他可以把教堂的音乐带走,以及树丛间投下的圣洁光束,都预示着他已经不再是凡人了。
和大部分人一样,农庄的农民则是“人性”占据了绝对上风,他们自私自利斤斤计较也会排斥异己,但总体而言不算太坏。在我们的生活中这种人居多,所以我们不难理解这些人的心态。而当“人性”面对“神性”,自然要匍匐跪地,所以我们见到,当拉扎罗从过去来到现在,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他曾经的同伴安东尼娅大为惊骇,竟然激动到突然对他跪拜。
侯爵夫人是电影中的反派,她一开始就在欺骗剥削农民,还满嘴的大道理,靠欺压别人谋生的她谙熟“弱肉强食”的法则,可以说她是“兽性”的代表,在每一个被恶魔缠身的躯体里,都住着这样一个扭曲的灵魂。
假如周围人的“人性”“兽性”不那么明显,拉扎罗的“神性”就无从体现;假如没有拉扎罗的超凡脱俗,就体现不出人类的自甘堕落。电影里有一个镜头,拉扎罗年轻时的伙伴安东尼娅最终走上了诈骗谋生的道路,也让拉扎罗入伙一起欺骗好心路人,可是当拉扎罗和她干了一票之后,她就匪夷所思地表示不想再和拉扎罗合作了,那是因为她身上的“人性”与“神性”在激烈交锋,只要拉扎罗在场,她的自甘堕落就显露无疑。为了让自己不再受良心的谴责,所以她才不敢和拉扎罗再在一起“作恶”了。
《幸福的拉扎罗》里,时空的变迁几乎是断崖式的跳跃,纵向的时间是从几十年前到几十年后,横向的空间便是从农村到城市铺陈开来,可以说,意大利数十载的社会变迁,都在电影里有所投射。而假如只是平铺直叙讲述这些变化,那么就可能索然无味,所以导演便创造了拉扎罗这个人物,他一个人充当了自然和工业的纽带,也映照了乡村和城市的天差地别。
这种社会变迁,我们应该都身有体会吧,城乡二元的格局,农民纷纷涌入城市,数十载的狂飙猛进之后,工业化在古国落地开花,自然也不可避免地遭受了污染,人们的传统观念也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小农经济不再是主流,人们对于金钱的欲望空前高涨……这些在《幸福的拉扎罗》里面,都隐隐体现了出来。拉扎罗与他的那些农民朋友们,无论是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还是在一个经济发达的工业社会,都始终位于食物链的最底端,处于被剥削被压迫的地位。而无论怎么看,拉扎罗和他的农民朋友们都不像一个城里人,他们即使住在了城市,身上却还是留存着农人的本性,在城市边缘飘来飘去。当初他们离开农村来到城市顿时如同鱼儿离开了水,除了偷抢拐骗什么生存技能也不会,而最让他们向往的还是那些田园生活,即使在城市的角落,他们还是乐意在泥土里挖野菜,因为那让他们觉得亲切。这种境遇就如同来北上广打工的农民工,你可以说你在哪里谋生,却永远不敢说自己就是那里的人。因为你的根始终还在农村,城市只是一个赚钱谋生之所,无根的漂泊感如影随形。
可以看出创作者的态度是中立的,他们的眼里的城市是杂乱庸俗的,却并不觉得农村一定比城市好,但那里起码更能让农人有归属感。在电影的开篇,侯爵夫人鞍前马后的属下,刚来农村就大发感慨,不停夸农村空气好,他说,农村什么都好什么都有,而城市却只有美酒。可是这种“农村好”是建立在奴役之上的,没有平等与自由,农人连进城都要经过侯爵夫人批准。后来没有了奴役,却也并没有换来实质的自由与幸福,农人在城市还是一样流离失所。于是这时他们又开始怀念农村生活了。可以说,农人们对城乡的态度是矛盾的,创作者对城乡的态度也很矛盾。也许,这世上不存在绝对的自由之地,只有你觉得安心的地方,才可以称为家吧。
在《幸福的拉扎罗》里,主创刚开始就给观众开了一个大玩笑。貌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生活,还有那些说说笑笑的欢乐农民,其实都是一个天大的谎言。直到电影中段,也就是拉扎罗坠崖之后,搜寻年轻侯爵的警察赶来,这个精心编造的谎言才被拆穿。
农人欠侯爵家族的债务都是无中生有,合同制的社会还存在被奴役的佃农简直是天方夜谭。女侯爵欺骗了所有农民,让他们以为世界不曾进步,让他们子子孙孙都为自己劳动,从他们身上压榨剥削从中渔利,供自己吃喝玩乐消遣。可是女侯爵又不同于一般的压迫者,她有一套完善的“治理理念”,她洗脑的功夫可谓登峰造极,从让农民几十年如一日地为她无偿劳动就可见一斑。生活中她就是一个有修养有素质的成功女性,对谁都面带微笑,还专门给农民的孩子授课,讲“要做上帝的仆人”“勤劳谦卑是美德”之类的话。
这些行为似乎不是这位女伯爵独有的,从古至今,从国外到国内,统治阶级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些吗?先给你灌输一些“高大上”的做人准则,教你做善良顺从的小绵羊,等你迷迷糊糊心悦诚服了,然后再举起屠刀肆意宰割。记得日本侵华战争里,最先做的便是建立所谓“大东亚共荣圈”,给中国的孩子教授日本人想要你知道的“道理”。而在南斯拉夫电影《地下》里,统治阶层为了让地下的人们服从管理,就整日广播一些虚假信息,让人们误以为世界没有前进,还是几十年的样子,在这个谎言编织的世界里,天空始终被谎言笼罩真相无法透进来,所以也就没有人思考更不懂得反抗。
《幸福的拉扎罗》前半部分一直在讲述农村生活,后半部分逐渐来到了城市。观看过程中,我自然想起了乔治•奥威尔的名作《动物农场》。那个堪称警世寓言的故事里,动物们整天被人类奴役,有一天它们觉醒了就把农夫赶走自己当家作主,可是最终的结局却是换来新一轮的奴役,依然是少数动物在享受,大部分动物在辛苦被剥削。貌似是在讲动物,实际是在讲人类的处境。
“这些人和动物一样,给他们自由,他们就意识到被奴役的命运;你让他们不停劳动,他们就会不自知。”这是侯爵夫人的“治理格言”,她虽然不是好人,可是她的只言片语却道出了真相。作为一个旁观者,她看到了众人对拉扎罗的欺压,所谓的弱者对更弱者的欺压,她说,“他们都是被压迫被剥削的人,却不知道反抗,反而去欺压比自己更弱的人。”
而等农场被警察关闭,女骗子被法办,农民却流离失所,期待的自由与幸福生活并没有来临。反而很多农民走上了偷抢诈骗的犯罪道路。远远望去,整个城市乃至整个社会都是一个大型“动物农场”,被奴役的命运依然存在。最讽刺的地方就在此,从农村到城市,从小农场到大社会,假如说农场的生活如同奥威尔的“《动物农场》乡村版”,那么城市生活就是“《动物农场》城市版”,总而言之,无论农人去了哪里,无论骗子是否被法办,“动物农场”都始终存在。那不是一时一地的遭遇,而是从古至今,遍地都有的“丛林法则”。奥威尔的《动物农场》绝对不只是想要说一个农场发生的故事,也不是在说一些动物和农夫的遭遇,而是呈现的整个人类社会的普遍真相,是关系到每个人的生存困境。
电影里有一首插曲,一首在高唱“梦想”的快节奏流行歌曲。在电影里这首歌出现了两次,一次是在农村,侯爵少爷年轻时故意远离母亲,并且妄图用“假绑架”要挟母亲获取赎金,他住在拉扎罗野外的的隐秘洞穴,时常带着耳机独自听歌,拉扎罗就在旁边,他脸上的表情很呆萌,似乎听懂了歌词又像听不懂。第二次是拉扎罗来到城市,在贫民区的电视上听到了这首歌,别人都在交谈,只有他出神地听着这首歌,若有所思。我猜想他是想念侯爵少爷了,那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其实这首歌还是很“正能量”的,歌词从头至尾都是在大谈梦想,鼓励人们勇敢追梦,假如出现在一个励志风格的片子里,我兴许还会小激动一下,然而在《幸福的拉扎罗》里,我只是顿觉讽刺。因为这个故事架构里,哪里有什么梦想可言?有钱人才能谈梦想,好上加好锦上添花,穷人奢谈什么梦想?除了谋生还是谋生,在一个富人统治一切的世界里,活着就不错了。年少的侯爵本该是有梦想的,他曾对拉扎罗说,“我们成为古代的骑士吧,一起反抗压迫与剥削,去开创一个新的世界。”然而最后呢,他也只是一个loser,母亲破产以后他什么也没有,只是行尸走肉一般活着。而拉扎罗可能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什么叫梦想,对他来说,这些人们嘴里的话都太新奇了。
梦想不是包治百病的仙丹。在一个冷酷的世界里,除了欺骗与被欺骗,除了剥削与被剥削,加之人性无处不在的贪婪自私,还有那些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世界充满林林总总的荒诞……所有这一切,与梦想半毛线关系也没有。可讽刺的是,越是冷酷无情的人间,越是喜欢提出一些“梦想”“幸福”之类的“正能量”词汇,寓意着努力奋斗之类,可实际上还不是弱肉强食骗来骗去。梦想当然很美,可是出现在一个扭曲的冷酷世界里就好像笑话。人们不谈梦想是因为难以实现,一旦说出来又显得不真诚,而那些歌词里的梦啊爱啊,为什么听起来都像镜花水月啊。
从头至尾,电影里反复出现了一种生物,那就是狼。在与世隔绝的山谷,狼群时有出没,农人的鸡鸭总是屡遭劫难,农人对其敬而远之。而在拉扎罗坠落悬崖之后,把他从昏迷中唤醒的却是一只狼,当结尾处那只狼再度出现,它和拉扎罗进行着隔空对视,而它仿佛能预知拉扎罗的宿命一样,当拉扎罗被众人围殴致死,它就悄然离开了人群,投入了车流不息的城市丛林。
那是不是可以说,那只狼其实就是拉扎罗的灵魂化身,或者说,拉扎罗的性灵其实就是一只狼,当他去世的时候,狼也就跟着离开了?在《幽灵公主》里,山兽神的化身是一头神鹿,人类射杀它以后换来了灾难,那是自然对人类的惩罚。而在哥谭的故事里,猫女本是凡人,她被人陷害坠地而死,是黑猫把她唤醒,从此她有了猫一样的性情。
想想的确匪夷所思,一般人从悬崖坠落难有生存可能,可是拉扎罗不仅毫发无损还突然有了神力,出现在他身边的就是一只狼。而在这个段落,画外音就是“圣人与狼”的故事,离群索居的老狼与山穷水尽的圣人遭遇,但是狼没有吃圣人,因为它嗅到了一丝味道,那不是人的味道,而是神的味道。虽然主创没有指明拉扎罗具体身份,但是我们不难猜到他的圣神与独特,不妨大胆推测一下,或许他是大自然之子,或许是耶稣在世间的化身,或许是被山兽神赐福的人类……或许在他坠崖之后,他已经离开了人间,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只是一只化身为拉扎罗的狼,因为它想要游历人间。但无论如何,狼的指意是圣洁的灵魂,它不为人理解,为世人所伤,只能在芜杂的人世独行。
电影的片名很有迷惑性,估计没看过的人还以为是一部小清新风格的爱情片呢(比如我),可事实上,看过之后才发现和《美国美人》一样,片名的反讽意味大于字面意思,而且拉扎罗到底幸不幸福呢?
在神明的眼里,幸福的定义不同于凡人。也许经历过了就是幸福,也许一瞬间的相遇也就是幸福。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拉扎罗可谓是幸福的。他也曾和年轻的侯爵有过短暂的相逢,也曾在山谷林间自由行走,也曾在这个世上来过一遭,见到了许多人遇到了许多事,但始终无怨无悔无愧于心。王小波曾说,“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所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从这个角度来看,拉扎罗似乎也算是成功。
但假如从我们这些凡人的角度看,拉扎罗根本就不幸福,甚至可以说悲惨。首先没有人善待他,都把他当做傻子一样欺负。许三多说过“傻子不难过,傻子不伤心”,如果拉扎罗是个傻子,那么他就不会伤心,说不定还觉得幸福。可是我又不觉得拉扎罗是一个傻子,他只是一个宽厚到近乎木讷,善良到类似愚蠢的人而已。别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在他的眼里,他并非没有人类的情感,只是他都选择了理解与礼让,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而后来,他也的确落泪了,因为他见识了世界的冷酷无情,一直信任的侯爵欺骗了他,连神明也抛弃了他,教堂里竟然不允许穷人听音乐,所以他落泪了。
或许,拉扎罗来人间一遭只是为了体验的,经历完毕就该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他的幸福源于大自然,源于日复一日的辛勤劳动,源于和周围人友好相处。而这些在农村的时候,他基本都拥有,但是来到了城市,他几乎一无所有,也平生第一次留下了眼泪。所以他最后又变成了一只狼,开始了返回大自然的漫漫旅程。只有那里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结尾,拉扎罗被疯狂的众人围攻致死,此时有一匹狼从他身边跑过,跑过都市丛林的车水马龙,故事戛然而止。那匹狼走了,拉扎罗也走了。似乎这就是结局,可真的已经结束了吗?
在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里,小王子在宇宙遨游,见识了纷繁复杂的世界,与不同的人相遇然后离开,在与飞行员在沙漠里短暂相逢之后,被毒蛇咬了之后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累了,要睡了。”纯洁的灵魂是不会在污浊的世界久留的,不是因为这个世界不允许,而是因为这个世界不配拥有如此纯洁的灵魂。人们都相信,小王子不是死了,只是回到了自己星球,从此和自己的小玫瑰永远在一起。
拉扎罗也不是死了,他只是去了他应该去的地方,死亡只是为他开启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那是一个迥异于地球的地方,那里有梦幻的山川河流,有神奇的草木鸟兽,有长着翅膀的可爱天使,有天籁一般的音乐弹奏……我宁愿相信,他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他会获得爱与幸福。
愚蠢的人类认不得神的样子,只在自己需要时急迫地呼唤祂。
琴键按下去没有声音我眼泪就流下来了;电影看完半个小时了,我还没想通自己为什么会哭
一则关于善良的神格寓言。虽然结尾有走火入魔之嫌,但剧本太太太厉害了,打破时间和空间屏障,讲了阶级、贫富、人性各种问题。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只有拉扎罗没有变,他的眼神依然清亮,他依然默默的任劳任怨。而我们——我们活在圣人已死的世界…
哎,怎么感觉是个如同网红店的电影,装修得很高级,但是不好吃,时尚人士纷纷来打卡、自拍、发朋友圈,热泪盈眶地表示喜欢。
如果你一觉醒来,从农业文明穿越到现代文明,你也会像拉扎罗一样,发现人类并无长进,生活方式变了,然而内核并没有改变,一切都建立在欺骗和剥削之上。片中伯爵夫人的话,令人很感触:“人类就像动物,我剥削他们,他们剥削更弱小的。”现实情况便是如此,有权势的人欺压没有权势的,没有权势的便欺压更弱小的。虐待孩子和动物的人,莫不如是。
圣人没有死于粉身碎骨,却死于现代生活。
魔幻,神谕,狼的意象,阶级的消亡,圣经故事。导演太有才华了,真的很难拍。男主角像雕塑般的脸庞,又清秀又圣洁。
奴隶时代的穷人和新时代的穷人,穷法都是一样的,更可怕的是,文明没有前进反而退回到了蛮荒时代,没有任何人能够幸免,包括神秘的拉扎罗。
Lazzaro没有正恶立场,也无好坏判断,始终在单向地吸收概念。唯独Antonia察觉到了他这种易受影响的被动性,在行骗过后谎称是魔法,并不再拉他参与。却依然无法避免他在全新的社会形态中,笨拙地运用新学概念与旧有经验,从而导向那个悲剧结局。这些村民,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城市,在面对更高阶级(哪怕是没落的Luna家族)的时候,始终只能“在门外”。
继承了意大利电影的魔力,谱写出如此清新脱俗的诗意影像,放在这届戛纳主竞赛里面太耀眼,令人沉醉。教堂颂歌那段犹如神来之笔。
在断桥下不敢渡河,我却能徒步通往文明。在鸡窝边提防猛兽,我却能狼嚎与之共鸣。佃农制的收割机旁,我是穿着破布的农民;现代化的挖掘机边,我是容颜不老的圣人。悬崖边坠落未被饿狼蚀骨,银行里落井却被众人投石。闯进教堂想听圣音,却被轰走。人与神的时间,人与兽的语言,人与人的悲欢,终不相通。
四星半,主竞赛看到现在的最惊喜,希望三大奖可以取其一,无论是形式、影像、主题、表演、演员选择,各方面都非常出彩。16mm拍出的复古感,乡下的自然风光,自带灵气的男主,城市与农村的对比,以及不经意的超现实部分。都让这部影片非常难得,一种自然主义风格,安静、舒服。
惊喜的看片感受,剧作神奇,可细思的地方不少;现实与奇幻,社会及宗教诗意地结合在一起。好看,又耐得住琢磨。意大利女导演的第三部作品,才华横溢。
好想掉进这故事里,步骤慢点,气氛神秘。(贾科长,想拍社会大变化又想魔幻现实,跟年轻人学一下不好嘛,非要自己致敬自己,尴不尴尬)
洛尔瓦彻的作者性与叶芝早期的诗歌相通,是一种会呼吸的沉浸式影像风格,带着某种神秘主义和象征主义的东西,比如意象簇的构建和抒情。这种诗意让我看完后思绪浸染其中,再无心思走出影院奔向下一场电影。
恶还有隐蔽性,但善良是醒目的,它像月光一样皎洁。人们信奉神、敬慕神、召唤神,却也误解神、驱赶神、叱骂神。在这样的人间,善良无法栖身,神无处降临。其实,什么是神呢?神就是:一个好人。
伊始,我以为是乡村爱情版的《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期间,我又以为是北方一片苍茫版的《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最后,才恍然大悟,是意式太阳照常升起版的《柏林苍穹下》。
制度和时间改变不了穷人,也改变不了拉扎罗,他出现过,他又出现了。
拉扎罗无疑是本世纪最伟大的银幕形象之一,他对世间一切都不清楚不明白,但却从不困惑不迷惘。他的淳朴成为他蠢笨的罪证,却又如镜子一般照出旁人的丑恶。被奴役的状态不会因时间地点而改变,只不过奴役者从一个人变成了一群人。但导演无意控诉,她只是温和的注视着这个世界,正如拉扎罗一样,除了自省,便是喟叹。
阿巴斯式的大远景勾勒出不知魏晋的桃花源,光感通透如油画,人物在茫茫天地间的移动,暗指自然环境变迁下人类活动的微渺不足道。时空转场甚妙,沧海桑田之巨变藉由画外音故事的讲述达成,并成为主题寓言巧妙点睛,与邦哥《恋爱症候群》异曲同工,都极富技巧。踏进城市洪流,如赫尔佐格式落入凡间的无辜纯良天使,阶级颠覆并未泯灭世间凶残,人类自捆自缚的毁灭之路势在必行,圣心虽用心良苦然功败垂成,教堂内消失的音乐伴随少年哭泣一幕绝美,他曾这样爱过你们,他曾幸福过。大银幕二刷,升级五星,结尾一滴泪仿佛落到心里。以肉身渡众生,误入险恶风尘,人类开蒙之前的神。前半段徜徉在埃曼诺·奥尔米《木屐树》与维斯康蒂《豹》的油画感中;声效极棒---田野里声声的呼唤如耳语,风声渐盛的层次,雨点打在屋顶上的错落感,让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