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金棕榈得主的《生命之树》,在叙事逻辑上其实有着非常简单却贪婪的架构,所谓以小见大、贯古彻今,将个体对于自己生命轨迹的思索在自然与宗教的叩问中不断放缩,并最终呈现出这样一番平凡且磅礴的奥德赛气势。
老实讲如果影片的前四十分钟是为了将观众带进一种漂泊在群星中的原始心绪,在我这里它可能并没有做到。死亡和西恩·潘都来得太过突然,以致宇宙中的初火开始燃烧时,我那习惯于以决定论逻辑思索的大脑还把自己束缚在人物关系的假设与论证中。直到《Vltava》在天空中响起,铺陈在画面里的“生命”的线索才兀然被我找到,并由此带我进入到了一个美式家庭的世界。
乍一看之下这种结构极为粗暴,大段的描绘与大段的叙事使得影片在未进入观影情绪的人看来只能算是一个未剪辑完备的半成品,然而当这样的节奏进入到这部三小时长电影的中后段,自然光照彻下的西部牧歌让我开始了不间断的自我提醒,去忽略那些语焉不详情节的叙事性,而将其完全视作一种类似于“写意”的影像形式。
从这一层面看,《生命之树》即便情节简单到三言两语便可概括,但在极为前卫的表达意识下,它所蕴含的信息其实反而具有无与伦比的丰富性。“自然风光”部分,镜头的节奏被无限放慢,我们在咏叹调下以相仿的速度看完了恒星的膨胀与坍缩,看完了山腾海啸,地球的静止与脉动,在风声鸟语中,惊觉无意之间生命已然诞生并开始活跃。而这些不厌其烦的纯粹镜头语言所表达的内容,实际上却在结构上和后段剪辑轻快的叙事部分达成了平行。
在具体开展这种“平行”之前,影片其实还有着十分精巧的转场方式:41分15秒左右,滚动的海浪远处传来了寥远的钟声,随后钟声与同样浑厚的雷声混合,自然与人文的交汇持续了约莫10秒,久违的旁白再度出现,并进而将厚重的存在思索以“视-听-视”的反射顺序再度转回至现代的世界。这种熵增再熵减的影像体验在初见时并不容易被感知,幸运的是在影片的最后一段它再度出现,只是那种在沉重思考压迫下重回有序人类文明的如释重负感也在变换节奏的不断加快中被稀释。
伴随着塔可夫斯基式招摇的水草(《飞向太空》中有类似的意象),现代生活的“生命之树”终于开始被讲述。有趣的是,马利克似乎并不急于就此回归传统的有声电影叙事手段,相反地,他走向了一种爱森斯坦式的蒙太奇叙事法,通过运动图像的不断组合渐次推进了主角从出生至童年、青少年的众多琐碎瞬间。事实上在我看来,生活也本应如此,而非一个个奇观插曲的组接。生命的奇妙性,尤其是作为人类生命的奇妙性,在这样的叙事理念中被无限放大。抛弃了戏剧性为主导的节点拼贴,对于个体疼痛、自我、嫉妒等认知的表现才能像片中那样变得如此明晰。
直至《Vltava》完整的一曲奏罢,对于这种生理层面上“成长”的绝妙讲述才告一段落,随之而来的是父权家庭、宗教传统、生涯教育夹击之下更为艰苦卓绝的心理“成长”,也正是到了这一段落,我们所最为熟悉的对白和单一画面的叙事才重新出现,影片的所谓形式与内容在近一个小时的交错中结成了一道莫比乌斯环——它们不再是从属关系,而是在表意价值上站在了一个等同的位置。
回头再看,这一段落无疑已从最表层的直观时长上达到了自己的叙述目的,从大约1小时起直至影片结束,主人公关于生命、死亡以及身份的思索才与矛盾的自我达成和解,过程煎熬且痛苦,正如每一个人的人生。
而恰似前面同样不厌其烦的自然风光群像,就在“晨星齐声歌唱,神之众子欢呼”之际,生命之树已经悄然茁壮。
《生命之树》电影剧本
文/〔美国〕泰伦斯·马利克
译/吉晓倩
前言
故事中的“我”并非作者。他反而希望你可以在这个“我”中看见自己,并且把这个故事理解为你本人的故事。
第一部分
外景,奥布瑞恩家
得克萨斯中部一处普普通通的房子。所处社区位居城市的边缘。
三个孩子——他们是兄弟——在后院玩耍。老大是杰克,11岁。洛尔比杰克小两岁,斯蒂夫则是6岁。他们的父母,奥布瑞恩先生和奥布瑞恩太太,在一旁观看。
后院的中央,矗立着一棵高高的橡树。这是1956年。
孩子们跟狗儿舍普一起嬉戏。他们的母亲满足地微笑。她的幸福是生活的惠赐。她对此浑然不觉,但这于她反而有益。
她对于次子格外关切;她的儿子中最惹人疼爱、性情最温和的那一个。
夕阳西下。门铃响起。
外景,奥布瑞恩家,12年后
12年后,一位西联公司的员工从房子门口走开。奥布瑞恩太太倚靠在墙上读电报。
内景,奥布瑞恩家
奥布瑞恩先生看着凝视窗外的妻子。
父亲:我能做些什么吗?
她摇头。她听任他吻她,却似乎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她不关心任何事;也没有说一个字。
他必须坚强起来。将来有的是时间哭泣。他为她感到痛心,比自己尤甚——她已是伤心欲绝,这个真诚、仁爱、正派的女人——在她的生命中一向克己自制——她慈心善行——资助贫穷的人,抚慰孤寂的人。闪进:在她经过时,男人们起立,鞠躬致敬。
内景,奥布瑞恩家
朋友们前来探望。
贝蒂:你已倾尽全力给了他幸福。没人能够拥有更快乐的人生了。
简:他是一个多么懂事的孩子。
露丝:——还是这么出色的音乐家!在我见过的孩子里,他是最可爱的。
贝蒂:他只是比我们早走了一步。
露丝:实在太痛苦了,但是——你拥有对他的美好记忆。这些是不会被夺走的。
记忆于她是折磨,而非慰藉。
简:他会一直活在你的心里。
活?他不再活着了。
贝蒂:我们从未真正分离,没有跟我们所爱的人分离。
简:痛苦终将过去。
这非她所愿。不,她希望痛苦留存,永远留存。扎在她心里的玻璃碎片。
露丝:他安息了。
让她们活在天真的幻觉之中吧。如果她能够忍受的话。仅仅听到他的名字被提及已是她不堪忍受之痛。就没人明白吗?
现在,其他人一看到她,就会迅速移开目光。她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为一个令所有人都不舒服的存在,特别是当她讲话的时候。
贝蒂:……他现在是在上帝的怀抱中了。
上帝在哪里?他又在哪里?天地缄口无言。这个孩子一直是在上帝的怀抱中,不是吗?
简:……他生前就没有受苦。他现在更好了……太不容易了——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但依然——
她们的声音似乎很遥远,仿佛是在隧道的另一端跟她讲话。让她们自己谈自己的吧。不要理她。
无垠的荒野。死亡揭示出了前方存在的空虚。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事实就像一堵墙。其他的,她什么都看不到。她无法摆脱这个事实。
无数的生命破碎了;盲目地丢弃在这里或那里,就像水从岩石流向岩石。
内景,奥布瑞恩家
她无法再看他的房间。如果看了,会感觉他仿佛又死了一次。她在紧闭的房门前徘徊。
内景,奥布瑞恩家
那些有心安慰她的人沮丧地、忧心忡忡地离开了: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她们?她们自己也难以索解。有人潸然泪下。
简:整个城里最好的女人!
露丝:也许有些事情我们并不知道。
贝蒂(画外音):她还有两个儿子呢。
她们离去后,她听到了她们的交谈。不当着她的面,她们的谈话是何等轻松!
不仅仅是她的孩子——似乎万物均已死去了。天地背叛了那颗深爱着它的心灵。
一个孩子端着一口烤锅出现在面前。
男孩:妈妈让送来的。
他飞快地退后,眼睛始终盯着地面。
在隔壁房间里,奥布瑞恩先生笑起来,摇了摇头。他似乎还不曾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父亲:这个淘气包!我还记得把他弄进浴缸有多费劲儿。然后,一旦把他弄进去了,你就休想让他出来了!
翌日,天色阴沉的黎明。奥布瑞恩家看起来与街区里其他住家并无二致。邮差在送信。报童在房屋之间穿行。
这个社区的男人们在晨光中打开喷灌器,他们压低声音窃窃私语。奥布瑞恩家的灾难在他们心中引发了畏惧。曾经幸福且欣欣向荣的一家人,因为悲伤和厄运而一蹶不振。
特写:奥布瑞恩太太
通过卧室门的一道狭缝,她看到自己的丈夫跪在地上。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会向蜘蛛祈祷吗?
栀子花,蔷薇花。天地把生命玩弄于股掌之间。为什么一条狗有呼吸,而她的孩子却没有?
有人去碰孩子的吉他。她听到她的丈夫坚持不让挪动那把吉他。一寸都不能移动。
奥布瑞恩先生
她的丈夫也在尝试安慰她。但是同样有理由悲伤的他并不比她的朋友更令她信服。
如此深重的痛苦令她在他眼中有些陌生了,几乎是神圣的。然而他必须说些什么。
父亲:我们必须——坚强起来——为了他们——为了别的孩子。我们不能让他们看到——(她移开目光)作为丈夫,我配不上你——我对你爱得不够——然而——让我走进你心里吧。让我们分担痛苦。独自一人应对这件事太难了。我觉得我们应该首先——永远不必知道——看到——(她抬起双眸)但愿死去的是我。我辜负了他的信任。我从未有机会告诉他——我追悔莫及!我让他难过——焦虑——我这么做是出于爱!宽恕我!
她迟疑着,等待着,直到她强压下自己的哽咽,能够说话——然后发现无话可说。他们做了什么,竟会招致这样的灾难?这个世界又赢得了什么?它既不知道也不关心。
父亲:我会为了他的缘故而坚强起来。这是他的心愿,他不会失望的。
一只空荡荡的秋千。一架滑梯。一座桥梁。在8月的酷暑中,青草也无精打采。
他搂她入怀。现在他们的分歧是多么微不足道啊!他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他们最终在忧伤中合为一体了。
母亲(画外音):我们是该说我们有三个儿子呢,还是两个?(低语)我痛恨自己的生命——我想死——跟他一起死——我的孩子!
她不想要安慰。他无助地看着她。
母亲(突然):不管我说了什么,都别相信。
只身一人,她开始祈祷。她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奥布瑞恩先生合上了钢琴的盖子。
她的灵魂已然远去。她的善良亦然。她忙忙碌碌;她饮食起居。但是她没有了生命。时时处处,毫无分别。
最美好的她留存在他的脑海中。她经由他而活着,借助他的眼睛来观看。没有了他,她无法看到上帝的意旨,或者自然的法则。她的内心里是死亡;他的内心里则是生命。
冬日里光秃秃的树木。大自然说了谎。
杰克(成年)一组镜头
我们逐渐意识到这是杰克,他们的长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其他人尝试安慰他的母亲,却无功而返。他会怎么做?
杰克(画外音):这让你心碎了。此后你再也不一样了——你对于善的信念崩溃了——尽管你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唯恐我们的信念也随之坍塌。(她起身走开)走也没用!我们已经知道了!
她走开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具行尸走肉。一位朋友对奥布瑞恩太太低语——
斯通太太:不要让他们安慰你。不要忘记!你的痛苦会旷日持久。但是它会转化成欢乐——最终。
我们登上了一列火车,在乡野中飞驰;火车头远在前方,几乎看不到。一种盲目的、排山倒海般的力量。
杰克(画外音):你为什么要忧伤,要憔悴?
轮下的铁轨在颤动。钢铁铸成的命运轨迹。它自顾自向前延伸,对其他路径,对墙壁,全都不屑一顾,无坚不摧,一往无前。
没人能够劝说她转身或观看。她坐着,别过脸去,盯着地面。
她觉得一天比一天难捱。她无法阅读,也无法入睡。穿窗而入的晨光在她眼中极为可怖。仿佛是他又死了一次。然而,如果他步入房间,她也不会讶异。
孩子们在嬉戏。春天来了。番红花昂首怒放。紫荆盛开。它们回来了。
一道人们怯于张望的门。一条人们怯于涉足的路。空荡荡的公园。疏于照料的大花园。一扇大门。往事吞噬了一切。
一条漫长的、笔直的林间小径上安放着倾圮的雕像。被遗忘的神祇的雕像。他们眺望着地平线,仿佛在搜寻他们的信使。栏杆,干涸的池塘,散落着湿漉漉的树叶的小路。不知通向何处的楼梯。一只蝴蝶。
她还记得太阳在她身旁闪耀,还记得自己似乎要在安适的家中死去。
乌鸦在收割后的农田上翱翔,在犁沟中搜索。
杰克(画外音):你把他带走了,你是谁?你摧毁了她的至爱——还派遣苍蝇飞向你原本可以疗愈的创口。谁能够阻止你?
门庭冷落。她并不介怀。真的,她的孩子在死后比生前更能够与她朝夕相伴。
晚安,我的孩子。直至天崩地坼,她才能再见到他。
毫无意义。生者的面庞。还不如陌生人。
高空中,迁徙的大雁彼此呼唤;它们分开了,失散在云端。
浮标在雾中叮当作响。
自然重新回到喧嚣之中。
帘子上有一只手。死亡是什么?死亡会是什么样子?画面中止。
杰克在街道上驻足聆听。风似乎在对他倾诉。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阶梯之上,阶梯的顶端与底部都消失在黑暗中。
杰克(画外音):我们与你曾在林间与山巅相会,在她的眼中初识——我该怎么称呼你?
特写镜头展示出他母亲略显局促的羞涩;她的温婉和真诚;她的慈爱的、忧伤的面容,一直注视着他,期冀他获得力量与幸福。
她年华老去时的双手:那双苍老的手,曾经拿过许多在孩子们看来妙不可言的物品的手,他曾经想握多紧就握多紧、想握多久就握多久的手。很快他就会失去她,一如失去他所爱的一切。
时令变迁;惨目伤怀的春天。有没有什么能够豁免出生、成长和衰亡?没有什么能够永恒不灭吗?
一个阴影在地面上起舞。这个世界在走向死亡。
他的父亲,起初还试图保持冷静和镇定,现在甩掉了自己的外衣,伤心地揪扯自己的头发。
杰克(画外音):告诉我,怎样才能走近你。
前院中的橡树。它的根脉深深扎入地下的黑暗之处,朝向地球的核心与源头。枝桠生长,迎着光明,朝向探索与表达;生命的源泉。
杰克(画外音):弟弟,亲爱的弟弟——我们共有一颗心,一个灵魂——你在哪里终止,我在哪里起步,我说不清楚。
坚如磐石的树干,万千树叶在顶端舒展开来,喁喁细语;这是神谕。
杰克(画外音):你在何方?我怎样才能再次找到你?我要去寻找你——走遍世界所有的地方。
摄影机穿越树枝升起,寻觅一条直抵天空的路径。
杰克(画外音):弟弟,借我之口,说话!指引我!从你所在之处予我以回应!看一看往日的我,现在的我!把你的灵魂倾注到这支歌曲之中!
他发现自己在方向盘后昏昏欲睡。他竭力振作精神。汽车偏离了道路,他却依然无法恢复神智,听从意志的要求。
一只手碰触他的肩膀,唤醒他——
外景,毁灭之城,人造的世界,黄昏至深夜又至黎明,杰克(成年)
杰克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麻痹与绝望的景观之中,这种景观如今被命名为城市。熟悉的世界呈现出具有威胁性的一面。
随后是一系列有关成年杰克的场景,他与朋友和陌生人见面。为了避免打断叙事流,我们不会在此把他们一一介绍。时不时地,我们能够听到杰克的内心独白。他引领我们穿越整个故事。
剪切是快速而不连贯的,喻示着现代生活支离破碎的本质。
他的目光因为渴望而灼烧。他从不在任何场所长久逗留,永远在离开,永远在移动。他是从哪儿误入歧途,从哪儿偏离正轨的呢?
星星暗淡无光。天空雾霭蒙蒙。月光无知无觉,高悬在钢铁与玻璃的摩天大厦之上。在这些街衢之中,哪里才能够找到这个世界存在秩序的证据,找到任何标识,指引他前行?
其他人没有迎上他的目光。每个人都在踽踽独行,锁闭在自我之中。没有人能够确信他人。没有任何关系是稳固抑或持久的。
就像一只失陷在房中的鸟儿撞击着窗户与天花板,灵魂挣扎了片刻,然后沉没了。
建筑物如野生丛林中的树木一样包围了他。虚假的自然;死亡的宇宙。一个盲目的世界,封了顶,与上界隔绝。在此处,人们必须屈膝行走。一个驱逐了超然的神性的世界,它说道:我在,除我别无他物。一个没有爱的世界。
似乎只要他有意愿就可以逃离。不知何故,他却不能够。他已经沉沉入睡,他无法醒来。他从一个梦境醒来又沉入另一个。
现代城市的景观:这个城市也许是芝加哥、纽约、休斯顿、巴黎、孟买、洛杉矶,或者是它们的集合体。我们从未见过它的全貌——没有天际线或者确定无疑的纪念碑——只有碎片——躁动不安的物品和奔波的人群——川流不息的火车与汽车——一个新的巴别。
在这座城市中,不变的唯有变化;消亡,丧失。生存是一道影子。唯有流动无休无止。一切都不恒久,一切都不确定。
在陌生人的面容上,我们这个时代的痛苦神情从微笑和礼貌之下流露出来——这种神情,日甚一日,竟至出现在孩子的脸上。
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眼前的地面,沉溺在个人的世界里。电影院的观众。
杰克:可爱的弟弟——你把光明照进我们的心灵——你把我们紧紧地连接在一起,你使我们成为一体——一个家庭,一处故园——你走了。走进了没有黎明来临的夜晚。
他驻足聆听。电视的灰色光斑在一处冷清公寓的天花板上闪烁不定。不知哪里有一对男女怒不可遏,彼此咆哮。
高楼大厦的延时镜头,云朵在上空倏忽来去。走廊。夜晚的办公室。墙壁。
杰克:你指的是什么——比我知道得多?你忽视了羞辱与伤害。温柔,和蔼——
没有什么累积起来,也不会通向任何结果。他的生活只是惯性。
路上行人的影子。干涸的河床。冬日的花园。向日葵僵硬、枯死的茎秆;它们沮丧地垂下了头。
杰克(画外音):说吧!让我听到——看到!不会像过去那样徒劳!与我一起歌唱——通过我——你,真正的艺术家——把你的力量赐予我!
一切都是同谋,要让人们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在坟墓中安息。长眠。
洛杉矶河的水泥堤岸。自然奄奄一息。没有了自然,精神是否会消亡?目光掠来掠去,仿佛受惊的鸟儿。
别人对于他的境遇一无所知,他也不曾吐露一个字。他能说什么呢?
雾气从海滩上飘来。影影绰绰的面庞。
母亲(画外音):我知道这种事情会发生,但是——似乎不应该落到我头上。我本来应该跟他在一起——
她的声音渐渐消隐,她不见了。在幻觉中,他置身河水,随波逐流。水面上涨,威胁着要吞没他。
现在,他发现自己身处一栋熊熊燃烧的房屋中。浓烟从门下的缝隙中冒进来。烈焰在吞噬天花板上的墙漆。他把拳头塞进嘴里,以免尖叫出声。其他人既不说也不动,仿佛是中了咒语或魔法。
一个带着随身听的陌生人。一个陷入交通堵塞中的司机。
杰克(画外音):失去你,我就迷失了路途。
一个被精神所抛弃的世界中的物质生活。井井有条的虚妄。灵魂是人们在此时此地的交易中的障碍。一个累赘。想法和欲望层出不穷。
人们没有形式,空洞无物。千头万绪。跟自己都扞格不入。是一个混合体,不是一个人。
冰冷的公众建筑。城市;迷失的众生;宇宙化为一个洞穴。
纽约地铁中的旅人。
大家都在等待新的创世纪。没人知道怎样让它成为现实。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架大型客机之上。飞机掠过树梢,忽起忽降,竭力避免坠落。飞机在电缆之下滑过,险些撞上房屋和公寓楼。其他的乘客,或者睡梦沉酣,或者漠不关心。
感官在咆哮;越来越响。感知化为实质。虚妄的世界围困了我们,乃至取代了自然。
这是一场新的死亡;精神的死亡,灵魂的毁灭。
莫大的痛苦:被视觉的实质所欺骗。发现自己被遗弃在流逝事物的忙碌的舞蹈之中。
除了丧失永恒之外,还有什么是绝望?
形体像思想一样,像瀑布中的水流一样,化为乌有。报纸的标题。电视节目的片段。蜂拥而来的事实。
墙壁,安全灯,车流。一座黑魆魆的、空无一人的大教堂。
去至哪里,你才能找到春天和生命的起源?是否还来不及这样做你就会死去?
声音(画外音):引领我从虚幻走向真实。引领我从黑暗走向光明。引领我从死亡走向永生。
走向哪里才有自然?除了喧嚣,除了堆叠的碎片就别无他物了吗?没有什么能够把碎片拼合起来吗?
一处新的地狱;彻底地属于我们这个时代;一个玻璃盒子。天空被遮蔽了。人们把自身禁锢于其中。
他必须找到一条出路。他必须穿越时间,由表及里,走向天地万物的核心。
一处停车场中央的一棵孤零零的树。一只钟表。一扇关闭的门。一只门廊灯。一个瘸腿的人在街道上跛行。这些影像一幅接一幅地闪过。声音时隐时现。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栋高楼大厦的屋顶。他从边缘一跃而下,跳入稀薄的空气之中,压根儿不曾想过这一跳之后决无生理。他倒吸一口冷气,醒了过来。
一个身影站在他的近旁。他看不到面庞,但是有一股奇异的安宁感流入他的内心;一种光芒四射的爱。你是谁?杰克似乎在发问。我为什么不能够去往你的身边?
身影指向一扇大门。门外是田野。杰克颤栗着回望城市。
出来!身影似乎开口说话了。在你身旁,就有能够指引你的标识,只要你虔信它的指引。
身影伸出手来,碰触杰克的头顶,旋即消失了。
杰克举目四顾。从哪里开始?
夜色像雾气一样渐渐散去。街灯啪地熄灭了。启明星在高层建筑的罅隙中亮起——孤独、备受冷落——这是那个世界的诺言,在此世只是传说。
你——你是谁?这颗晨星似乎在对他讲话。
在这人工制造的世界之下,是天地万物的真实面目,被遮掩着,朦胧难辨,但依然在召唤我们。
他闭上双眼。他宁可昏睡,无意去承受必不可少的挣扎。他在等待一个业已发出的指令。
让我们唱一曲新歌,讲述一个新故事;这个故事不曾忘怀古老的传说,同时又从科学中汲取了灵感。
让我们在转瞬即逝和变化无常中寻觅永恒,寻觅在无尽的变化中历久弥坚的事物。让我们发现永恒,发现至善。
杰克走在圣莫尼卡海滩上。冲浪者排成队列,跃起跌下。孩子们在踏浪戏耍。他们纵情大笑,他们放声高喊,让他回溯到往昔,回溯到童年,甚至回溯到开辟鸿蒙的时刻——回溯到创世纪的第一缕曙光。
在城市的边缘,他看到了一棵树。他伸手去触摸这棵树。在他伸手的那一瞬间,宇宙从源头开始萌生。
创世纪
我们展示了宇宙的演变,进化的宏大史诗,从宇宙大爆炸,经过漫长的地质年代,直至今日。
我们始于空间与时间从中生发的混沌或虚空——一个超乎我们想象能力的领域,无形亦无象,没有此时此地。突然,就像欢乐取代了悲伤和沉思,光明迸射,宇宙诞生了。
分子云聚集起来形成星系,星系在虚空中航行,仿佛船舶行驶在汪洋大海上。新的星球、新的世界诞生又灭亡,仿佛不能结实的种子。它们仿佛是熔炉,冶炼我们未来生活所需的元素。在我们的系统被偶然发现之前,已经有过无数次实验与失败;孜孜汲汲,在漫漫时代中一步步改进。
最终原始的地球出现了;气体构成的球形物,更像恒星而非行星,被太阳的烈焰炙烤着,像煤块一样从深处放射光芒。
气体冷却成液态。生出了一个坚硬的内核;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地壳。气雾间或散开,露出一个由岩浆构成的炼狱。
空中水汽蒸腾。暴雨一下千年,渐次冷却了地球表面。漫长的时代里没有晴空丽日,没有朗夜星光。只有电闪雷鸣。但是雾霭逐渐飘散,云层分开,第一片陆地显露出来,一个低矮的小岛,由陨石和凝固的火山岩构成。
没有植物来保持水土,风和水把岩石切割成千奇百怪的形状。云影机械地在山上移动。无边无际的不毛之地。每天都是昨日的翻版。
在一处温泉沸腾的水中,面对生发于虚空之中的混乱却能够保持自身整体性的物质开始进化。它们的立身之道不是强硬。它们柔软、顺从。以己之万变而应万变,仿佛涡流一般,凭借自身内部的变化,保护自己免受伤害,免受偶然灾祸的影响,并逐渐营造了一个对于自身的发展更为有利的环境。
我们无法断言生命是何时且如何起源的。生命的起源,并非时钟在某一刻准确无误地敲响时所发生的一个孤立事件。原初的生物是简单的嗜热生物;性质怪异,处于临界形式,既非植物也非动物,横跨在区分生物与非生物的含混的边界上。
它们孤独地在浩瀚的、没有生命的海洋中浮游,在一颗被火山喷发所折磨、被彗星和小行星的影响所威胁的行星的炽热天空下漂流。
在背风的地区,菌群以浮渣和淤泥的形式出现了,点染了水域的边岸,仿佛浴缸的外缘。它们没有掠食者;不知死亡为何物。
在潮水的边缘,微生物席(注1)成形了。它们反过来又催生了叠层石;坚硬的白垩石块,形状像卷心菜或者花椰菜,一代代层叠起来的蓝藻建筑,有如礁石上的珊瑚。
一度彼此吞噬的细菌逐渐学会了和谐共处。当这些菌落具备了遗传性,最初的拥有一个细胞核的细胞萌生了。细菌也抵达了新的进化阶段,仅凭一已之力,没有哪一种细菌能够发展至此。
从一开始,合作与竞争就在生命的进化中扮演了同等重要的角色。当赤裸裸的强权与自私败下阵来,合作却获得了成功,不共戴天的死敌在彼此的生存中却是不可或缺的。物竞天择并不是生命的惟一法则或根本法则。
细菌一步步侵入内陆,像一层毛毡在火山灰上铺展开来。植物,叶绿素的神奇宝盒,很快就繁衍起来。它们不再从周遭环境中吸取养分,而是自己制造养分,把阳光和碳转化成活性组织。
光合作用使得生命可以自给自足了,就在生命苟延残喘,即将消耗掉海洋中所有营养粒子的时刻。现在生命可以为自己制造食物了——无需再依赖外部资源以获取现成的食物。
有些植物缺乏叶绿素,会觉得掠食比从稀薄的水和阳光中生产自己的养分更为容易。由是最初的动物问世了;生命劫掠生命;杀手。
甫一亮相时身为异类的动物,显示出了需要、目的和意志的肇端;醒目的身份标志,自我的最初的、真正的印记。新生命在自然中扎下根来;不是被外在力量所驱使,而是由内在力量来启动,由自身而非他物来催化。
动物群落诞生了,在其中,生命的功能得到了睿智的分化。多细胞生物在海洋中散布开来,利用能够找到的每一处立足点来确保自己的生存,无论这一立足点起初显得多么狭小,多么局促。
我们亲眼目睹了这场创世纪,它不是一桩远古的事件,一个业已完成并被遗忘的行为的终局,而是某种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过程:于今依然是一个奇迹,不亚于天地初生的时刻。
影片似乎是一个筛子,把种子从表象的皮壳中筛选出来,把不变从万变中筛选出来。
团藻、海绵、海扇、海葵、珊瑚、水母:这些生物占领了宜居的水域,数量无穷无尽。还没有出现鱼类;还没有螃蟹抑或龙虾。然而这是一个提供了空前绝后的机遇的时代;史无前例,仅此一次,决不再有,一个可以自由竞争的世界。允许最狂野的幻想;万物均可找到立身之所。古怪的生物从海洋的想象中冒了出来,然后一去不返:怪诞虫、欧巴宾海蝎、奇虾。
环节动物登场了,继而出现了最早的脊椎动物;原始的鱼类。脊椎与下颌允许脊椎动物离开海底,放弃了在淤泥中翻掘食物的习惯,以求猎捕更大的生物。
掠食者造就了它们的猎物,促使后者生出更坚硬的盔甲,行动也变得更灵巧,更敏捷。匪夷所思的事实:如果生命不是被迫面对惨死的威胁,它可能永远不会走出淤泥。
对于生物来说,死亡姗姗来迟,是为了赋予生命更强大的力量和更广阔的领域——使得生命更坚韧也更持久。
光线在水面上闪烁,召唤我们去往高处。藻类从海洋中扩张到陆地。地衣和叶苔出现了。在这里,在陆地上,植物不需要为了光线而彼此角逐。它们似乎因为新近获得的独立而欢欣鼓舞,舒展身体,流露出那种不期然获得自由的生物的蓬勃生机。逐渐地,山丘覆上了一层微型的绿色植物。
严寒和地衣令岩石分崩离析,化为泥土,适于那些依然等在岸边的进化程度更高的植物。
鲎爬上海岸产卵。海水像啤酒一样稠厚,在它们身侧翻腾着泡沫。此前毫无生命声息的所在,如今可以听到微弱的、熟悉的昆虫的合唱。节肢动物在泥滩上觅食。蝎子和沙蟹从海浪中现身,捕食鲎。蠹鱼接踵而至,很快,它们生有翅膀的亲戚就成形了。凭借飞行的能力,这些昆虫在寻找食物时能够去得更远、更广,播撒它们的后代,躲避敌人,尽管此时尚未有任何敌人显露出来。
自然就像天气一样,是永无尽期的为与无为吗?它要去向何方?意图何在?
没有什么会一成不变或裹足不前。万物都在生长,并且永无休止地蔓延开来。有一股力量作用于天地万物,迅速地从一种形式推进到另一种形式,从不在任何一个形式上稍事停留,而是一往无前;位居一切事物之中,却不封闭;身处一切事物之外,却不隔膜。
唯恐我们忘记了是在分享主人公的视角,我们会不时地切回到城市中庸碌度日的杰克身上。
具有最初的两栖特征的鱼类占领了海岸。沼泽与湿地取代了此前的时代中那些宽广、多风的平原。植物的形式简单而稀少。没有芦苇或青草。没有花朵来打破沉闷阴郁。地球是无边无际的、潮湿的伊甸园。除了两极地区,那里没有季节之分。每一年都是上一年的翻版。
爬行动物从两栖动物中露头了,恐龙则依次从爬行动物中进化出来。在恐龙身上,我们发现了母爱的最初迹象,因为这种生物学会了彼此关心。
难道爱不是创世纪的结果吗?如果没有爱,我们又将何如?世界将会怎样?
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知觉意识溜进了世界之中。
当最早的种子植物出现时,植物王国也在繁荣发展:苏铁、南洋杉、松柏、银杏。激昂的乐曲与大段的安宁声响交替出现;风声、涛声、夏日虫声。
自然在时时处处暗示它的目的。在它抵达终点的途中为什么会有耽搁?它如何看待自己的旅程——漫游、闲荡、拖延?为什么会有迂回曲折和退却,仿佛它是在迷雾中摸索自己的道路?为什么要设立滞阻和障碍,只为了给自己带来出谋划策以攻坚克难的麻烦?
哺乳动物从树丛中的藏身之处向外窥视,等待着寒冷的夜晚从天而降,令爬行动物变得迟钝懒惰。没有什么动物体型大过松鼠,比老鼠大的也寥寥无几。它们是一条危险的细线——在整体景观中并不起眼,胜算很小,总是处于全体灭绝的危险之中。
然而这灭绝的命运反而落在恐龙的头上,其时一颗较大的小行星撞击到地球之上,使地球经年累月笼罩在尘幕之中。植物枯萎;大型爬行动物沦为饿殍。年复一年,地球一片沉寂。慢慢地,哺乳动物壮大了,填补了恐龙留下的空白。
天地不仁。然而,如果没有这一场灾难,时至今日恐龙可能依然会主宰地球。令人费解的是,苦难和疫病却会指引生命前行——事实证明,它们是生命进化不可或缺的条件——如此恢弘壮阔的历程却是兴起在痛苦、死亡和毁灭的基础之上!
姬蜂、鳄鱼、鲨鱼——想一想,它们也是自然旷日持久地劳心劳力的成果——也承受了同等的关爱!想一想,它们耐心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其生命与我们的生命同样真实!
草类和现代的鸟类现在登场亮相了;嗣后不久,是最早的灵长类。最后我们见到了人,地球的胜利,造物的典范,奇迹中的奇迹。他在行走时昂起了头,肩膀宽阔有力,他的凝视锁定在天空,他是众生的皇冠与荣耀。
我们将快速地连续展示出人类从流浪的野蛮状态发展至定居的稳固文化的步骤。
人类驯化了鹿和野羊。他们结庐而居,抵挡风雨。他们在大地上开掘沟渠,引水灌溉。
我们的族类简直是眨眼间就占据了这个星球,毕竟我们来得太迟了——这是一个开端——我们是属于未来而非过往的生物!也许是一个难以言传的辉煌未来,然而,尽管自然足以满足我们的需求,我们却与之为敌,并且彼此为敌。
万物都加入了这个伟大的合唱;各得其所,怡然自乐。只有人类是例外。何以故?直至今朝,我们依然生活在创世纪的第一天。万物起源的遥远辉光仍在我们之中闪耀。然而我们无端地迷失了道路。
稗子站在麦子中:耀眼的红色罂粟,蒺藜和荆棘。饱受蹂躏的地球。古城的废墟。战争摧毁的高墙。干涸、废弃的水井。某些古老神灵的石像的头部,颈项以下都被流沙掩埋了。大海吞噬了一座庙宇。
为什么世界要分崩离析?它在哪里出了差错?
我们的主人公被留下了,如果说与此前的他有所不同,那是源于怀疑和忧惧。他相信自然会解答他的疑问。自然解答了一些问题,却提出另一些问题作为回应。
我们丢失了永恒——身内与身外皆然。这始于何事?又是怎样在当下、今日,在每个人的生活中发生的呢?
一架梯子伸向树梢。一道清泉从岩石中流出。一朵玫瑰。
我们应该怎样重觅永恒,我们越来越急切地寻找,却茫无头绪?
第二部分
外景,海滩,房屋,桥梁,大门,火光等,波马尔佐,柯罗迪,巴尼亚亚,欧椋鸟
快速的广角镜头;在自然的柔板之后,节奏轻快而充满活力。
海岸。远方是无边无际的黑色平原。雾霭中的身影。是还未降生人世的灵魂。孩子们,各个族裔的孩子们,年纪约为五六岁。在他们前面放着一盏燃起的灯。
他们拥上前去,每人都手拿一根蜡烛,在灯盏上点燃。他们一个接一个,用手护着火苗,走出了黑暗。
一个古老的花园,高墙环抱。一只孔雀。从花园中央的一个滴水兽嘴中流出清水,注入池中。他们在池中饮水。
他们穿过一个大门。走过一道桥梁。
外景,隧道,洞穴,书籍,测量杖,冰岛
灵魂们聚拢在一起。现在有一个排众而出,走向前来:一个男孩。助手们——我们看不到他们的面容——对他耳语。其中一位示意他走向一扇大门。他踯躅不前。
一个身穿婚纱的女人——她的脸庞被面纱遮挡住了——给他看自己的婚戒;一片向日葵田;给了他一本袖珍书籍,他必须吞下这本书。
外景,树木,门廊灯,河流,从洞穴望出去的视角
在快速剪辑中,孩子回望自己的来处。那所房屋已经显得遥不可及了。
他看到了自己未来家园的门廊灯。飞蛾在这只黄色的灯旁盘旋。粉尘从它们的双翅上腾起。
一个人影在他耳畔低语。一只手示意他向前。现在他站在一条宽阔的河流旁。他的视角,仿佛是出自一条船,这条船从黑暗的海蚀洞中驶出,驶向光明。
外景,奥布瑞恩家
我们回到了影片的开头:奥布瑞恩家房子前的那棵高大的橡树。
需要千百年才能生成一层泥土,再过千百年才能育出一枚叶片或一棵树木——这一切的艰辛努力只是要为一个生灵做好准备!
这个生灵:造物的皇冠和巅峰;自然的自我、核心与内在。就时空而言并不突出,但其力量和智识的深度和高度却无可比肩。他们来自何方?他们诞于几时?他们如何前行?他们去往哪里?
为什么我是我而你是你?
这个生灵缓慢的、隐秘的诞生——比世界的诞生更加伟大,更加深不可测。
内景,卧室,夜晚
漆黑的房子。蟋蟀的鸣叫震动着夜色。月光映照的窗户。窗帘窸窣地拂过窗框。一位访客。布料沙沙作响。
后穹窿镜检查,胚胎,温暖慈爱的音乐
生命最初的征象:生命之源——心脏——的萌芽,急骤地跳动。心脏收缩,心脏舒张。胎儿逐渐发育成形。双脚,双眼,指甲。不吝于在我们的身外创造奇迹的自然,在我们的体内创造了更大的奇迹。
一个男孩。被母亲的气血所滋养,他睡在她体内温暖的暗夜之中。
他支起耳朵,谛听外面世界的声音。不知哪里传来了笑声。钟声敲响。他依然昏昏欲睡。
内景,被淹没的房间,特别的背景,亮着的落地灯
水面在波动。慈爱的声音温柔地说着鼓励的话。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无从猜测,未曾目睹。他慢慢地向上浮起。他的手在这里那里试探着,推一扇门,敲击——敲击——敲击——
子宫——他的圣殿,在那里他的一切需求都能够被感知并回应——变成了一座监牢,一处坟墓。他必须突破出去,不惜任何代价。他再也无法忍耐。向前,冲破黑暗,去往白昼的领地!
分娩,第一声啼哭,第一次呼吸
他的母亲喘着粗气,勇敢地抵抗着剧痛。她的唇上有汗珠。孩子终于呱呱坠地。他吸入了第一口空气。他的哭声与她的哭声融为一体。
婴儿的视角,母亲的微笑,双手
母亲的微笑:这是他最先看到的。微笑用光明覆盖了他。她仁慈,平和,是生命的源泉:她带着天堂的气息。无需借助语言,她对他的灵魂说话。他分辨不出她是在哪里中止而他是在哪里开始的。她从一开始就忘却了自己的兴趣和舒适,全身心地照料他。
但是,这是谁——他的父亲?他们的关系并不明朗。奥布瑞恩先生凝视着他的妻子,此时孩子被送到他的怀中。喜悦的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睛。我们做了什么?他似乎在问。
孩子被从虚空中唤醒,从茫茫尘雾中前来。为什么是现在?不是更早,也不是此后的一千年?
他的目光中带着彻底的信托。丝毫也不担心他的母亲不予回应;没有痛苦,没有烦恼。她的抚触驱逐了恐惧。完美的爱环绕着他。父亲和母亲毫无龃龉。他生活在一个和谐的世界里。
色彩、形状、有趣的声音:起初一切都是支离破碎的。然后,逐渐地,事物获得了意义。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了出来。这是什么新的梦想?
她端详着他,惊奇赞叹。他的耳朵,就像刚刚出水的贝壳;他的手、脚和嘴,时不时颤抖一下,仿佛是出于恐惧。
哦,这是一个远离死亡的世界!
他抓着妈妈的手指。她的双手捧起他的小脚。这个世界被她的微笑所包围。太阳是一个玩具。
内景,奥布瑞恩家的卧室,婴儿期,音乐
她注视着婴儿床中的他。他欢快地叫嚷。一切都在奔跑;一处污迹,一个梦想。他把手举到脸前。起居室里,树上的彩灯闪烁着红、绿、蓝光。他的父亲在弹钢琴。
她向他俯下身来。从她那里传来了全部的祝福、滋养和美丽。许诺了深切的快乐!
屋外,橡树上传来阵阵蝉鸣。喷灌机在前后摆动。
花朵,动物,男孩,强迫透视(注2)
所有事物都比随后呈现出来的样子更大,也更有生命力。它们在直接对他讲话。一只蜻蜓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疾飞而去。夜晚,那个奇怪的月亮会透过窗户向内窥视。妈妈,来呀!我这是在哪里?
杰克:妈妈!
一个球在他面前滚动。他无法合拢双手捉到它。他把手伸进装着小鱼的玻璃缸里。小鱼唱着歌从他手边游过。
母亲亲眼看着他迈出了第一步。她的胸口隐隐作痛:他为独立、自由、分离做了最初的尝试。
他追逐着天空。他沐浴在光辉中。她把他拥进怀里。他开怀大笑。
桌子在走动,水龙头在唱歌。他的幸福源源不绝。
但是,在故事书的一幅图画中——鳄鱼拉扯大象的长鼻子。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父亲,音乐
他触摸父亲的髭须。
父亲:砂纸!
父亲从耳朵里变出一枚硬币。怎么回事?
父亲把他放在膝头,玩骑马游戏。啊呀!他们上下颠动。他兴奋地尖叫。
邻居们来串门。比格登先生做鬼脸。成年人都是地球上的英雄和巨人。
父亲:我们邀请了主管来用晚餐——这个小魔头居然敲他的脚踝。
内景,客厅,音乐
他想走入黑暗的客厅,但是他不敢一个人前往。他转向母亲。她明白了他的意思,走过来牵起他的手。头顶上,吊扇啪的一声打开,仿佛天花板也开启了。
外景,前门廊,另一个婴儿的视角
他采摘邻居的郁金香,用小车装着送给她。
母亲:哦,宝贝儿!这些花属于我们的邻居!但是你真乖,想着给妈妈带花来。是的,你真乖!
她没有皱起眉头,也没有呵斥他。她亲吻他的脚底。她弯下腰,在他肚子上吹气,逗他笑。她给他套上睡衣。躺在她的心脏附近,听着轻微的心跳声,他明白了何谓安宁。
他们越来越心有灵犀。他们像两根藤一样缠绕在一起。在灵魂上仿佛是同一个人。依然如此。
他把奶瓶丢到地板上。她耐心地再次捡起来。她把两个色彩缤纷的球放在他面前。他去摸球,球滚开了,仿佛是有生命的物体。
云朵、青草、太阳、流水、鲜花:世界是一个用图画表示的谜语。在无言地对他诉说。
内景,婴儿床,新生儿,窗户
一张婴儿床摆放在明亮的窗户前。一个新生的孩子躺在里面;他的弟弟洛尔。
宇宙在母亲的眼里慷慨至极!又一份来自光明的礼物!神灵以这种方式来赐予她厚爱,多么仁慈!
在她的孩子诞生时,她也同时获得了新生。她从他们的笑声中感悟世界。她与他们一起成长。
她喃喃低语,说着祝福的话。
杰克盯着自己新来的弟弟。起初他不肯分享母亲的喜悦。这个小东西什么时候才能做些事情?什么时候才能回医院去?
杰克:宝宝,晚安,晚安!
他听到婴儿快乐的叫嚷,喜悦的咿呀。现在他必须与弟弟分享她的爱了。她要抱着弟弟了。
特写:动物书籍
狮子、老虎、狗、鸟:他在学习这些动物的名称。她把书中的动物指给他看,他依次说出它们是什么。
小积木。字母形成新的组合。世界呈现了意义,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外景,前院,他们首度移师室外
父母种下了一棵枫香树,以此来纪念这个新婴儿的诞生。他们把他的照片放在树旁。枫香树的成长会提供一种参照,来衡量孩子们的成长。
铃声遥遥响起。他冲出去寻找冰淇淋车。他的祖母叫他回家。她四处张望,却找不到他。他知道自己能躲开她。气氛高度紧张。
杰克:我在这儿!
我们的圈子越绕越大,一步步远离他最初的熟悉的世界。
水下镜头(游泳池)
失重的他在游泳池的浅端扑腾,他的脚蹬着池底。
母亲:捏住鼻子!别去深水里!
内景,父母的卧室
他偷偷溜进父母的卧室。在一个抽屉柜里,他发现了父亲的战役勋章、一封由中校写的推荐信、圣安妮修道院的修女们做的肩衣(注3)、面额惊人的中国钱币。他沉醉在这些物品各自的神秘生活之中。
突然,他听到一个声响。他转过身去,发现母亲在门口。
母亲:那是我们存放个人物品的地方,宝贝儿。把东西放下,好吗?
他点点头。她宽容了他的缺点,他的任性和坏脾气。音乐让一切都沐浴在爱中。
外景,第一场雪
他伸出手去,感受他的第一场雪。她站在他身后,微笑。
又一天——斯蒂夫
他听到一个婴儿的哭声,回过头去。
杰克:他的妈妈在哪里?
母亲:他是你的新弟弟。
杰克:我会有多少个弟弟?
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他觉得婴儿很可爱。他触摸婴儿,轻抚婴儿的皮肤。
外景,中国家犬,黄昏
他畏惧这条街上的一条狗,那是霍华德·威尔斯和拉斯蒂·威尔斯养的,他们是邻居,年龄跟杰克兄弟相仿;这条中国家犬有着紫色的舌头和蜷曲的尾巴。眼神中隐含威胁之意。在它出现的那一霎,恐惧会进入他的血管。他的母亲觉察到,他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仿佛他深知自己的弱小。她看了看他,表示:我会保护你。
内景,奥布瑞恩家,新生儿的小床
杰克想摸摸这个刚出生的小宝宝,然后向他身上浇一杯水。母亲用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外景,斯蒂克利家,地界线
隔壁是一片生满了蛇和蜥蜴的空地。空地的另一端,立着一栋荒弃的房屋。没人见过屋主进出。
父亲:离远点儿。别打扰它们。那是斯蒂克利家的产业。从这一道线开始。
他盯着地面,但是空地到哪里为止,斯蒂克利家的庭院从哪里开始,他说不上来,也不关心。
杰克的视角
他的父母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不让他看到任何令他心神不宁的景象。有一天,他看到一个人在地上疯狂地打滚,母亲用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把他揽入怀里,抱着他走开了。
他皱起眉头,看着母亲。那个人身体里有什么?
洗澡时间。恐惧被忘在了脑后。男孩们坦然地裸露着身体。
一切都纯洁无瑕。所有的争执都被掩盖起来,没有落入他的眼睛;所有的疾病、痛苦和死亡。他仿佛身处乐园之中。
在草地上旋转,旋转的风扇
他听到母亲在厨房里唱歌。
她拉起他的手,带着他旋转了又旋转,直到他晕眩起来,站立不住,喝醉酒一般踉踉跄跄,最后跌坐在草地上。
旋转的风扇。水管中流出的水。他热爱一切流动的东西。
7月4日:烟花升起在夜空中,幻化出种种图案。
笑声是这一部分的主调。知识意味着快乐。悲伤转瞬即逝。所有事物都熠熠生辉。
他摔倒了,伤了膝盖。母亲为他敷药。他疼得发抖,但是她吹了几口气,把疼痛驱走了。
母亲:现在没事了吧?
他笑。她的触摸,让他恢复了安宁。
肥皂泡
他把肥皂泡吹到空中;神奇的泡泡,闪着虹彩。肥皂泡飘走了,不见了。欢乐易逝。
逐渐地,微妙的辉光从事物上消退了,仿佛云层遮蔽了日光。如黎明悠然到来一样,这个男孩也在成长。音乐暗示出这一变化。
当他看到母亲向弟弟倾注了更多关心的时候,有种狂暴而陌生的情绪烦扰着他。
世界一步步侵入了他的生活。他开始看重此前做梦都不曾想要得到的东西。
他从洛尔手里夺走了一个玩具。
杰克:是我的!
杰克的视角
洛尔看到了一只猫。
洛尔:它害怕小孩吗?它会对小孩做什么?会舔小孩吗?
灯
杰克碰倒了一盏灯。灯倒在地上,打破了。母亲来到房间里。
母亲:是你干的吗?你们是不是乱跑了?(杰克点头)你总是说实话。你是个好孩子。下次要当心一点儿。
蜡笔画
她称赞洛尔的画作。杰克把自己的画放到了一旁。洛尔已然是一个更出色的艺术家。
杰克:你更爱谁?
母亲:我对你们的爱同样多。
杰克:我们三个吗?(她点头)我能不能告诉你他做过的事?
母亲:你这么做,他会介意吗?
他从未有过这种善良的顾忌。他从她身上学到了呈示荣誉与真理的巧妙方式。
人生的至乐,就是看到她开心,当孩子们在学校里表现出色或者实话实说时。
外景,奥布瑞恩家(前院)
几个邻家小孩把洛尔推进水坑里,杰克拎着棍子冲向他们,把他们吓得四散奔逃。
杰克:滚开!
他向撤退的孩子们扔石头。洛尔感激地看着他。他们回家,他用胳膊环住了弟弟的腰。音乐响起。
外景,奥布瑞恩家(后院),音乐,黄昏
一家人坐在后露台上。鸡块在烤架上。她抱起洛尔,指着地平线。太阳刚刚落山;天空像是发光的火炉。
母亲:那就是上帝的所在。
另一个世界,音乐
这个世界不是已知的、真实的世界。似乎总有某些角落和走廊提供给他们一条通道,去往另一个王国。人们可以撬起一块地板,或者在壁橱的背后,发现某个做梦都想不到的房间。
另一个世界:它在何处?在夹墙内、在屋顶下的一个只能爬进去的空间:谁会聚集在那里呢?他跪到地上,透过通风孔向内窥视。他看到了阁楼远端的角落。
在他的世界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世界;一个套一个的世界。
内景,孩子们的卧室,夜
夜幕降临了。奥布瑞恩太太坐在婴儿床边,哼唱摇篮曲。
母亲:再见,睡袋里的宝贝,爸爸去打猎,要打一张兔皮……
她亲吻洛尔,道晚安。她关了灯。风扇左右摇摆。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她就是上帝的化身。
杰克:开着灯吧。
小夜灯看护着他们的睡眠,一直亮到清晨。
月色下,灌木丛仿佛拥有了热带植物的体量;树叶镀上了一层银辉。你会认为是月亮自己选择了照耀何方。
奥布瑞恩太太返回房间,给洛尔带回来一勺糖浆,里面是碾碎的阿司匹林。
洛尔:是什么声音?
奥布瑞恩太太:没什么。
洛尔:你能推一下抽屉柜,让它靠着墙吗?
在墙与抽屉柜之间有一道缝隙。有什么东西会溜进里面吗?杰克觉得自己在黑暗广袤的宫殿里形单影只。
母亲:现在睡吧——做个乖孩子。
暗影在天花板上舞蹈。仿佛它们都是活物。奇异的面孔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没有什么静止不动。万物来来去去,此消彼长。
斯蒂夫(画外音):为什么月亮跟着我走?
她刚离开房间,孩子们就起身嬉闹了。他们在床上跳来跳去。他们察看收音机背后发光的电子管。他们在被单和毛毯下乱动。他们拿着手电筒从下方照自己的脸。
转到下一个镜头
少顷,当母亲返回房间时,她起初压根儿找不到他们在哪里。一个孩子在床下,另一个躺在地板上。她把他们扶起来,送回床上,亲吻他们,然后关门离开。
钥匙孔里跳动着亮光。他的幼儿期仿佛在一天之内即告终止。他的天真无邪一去不返了。
内景,孩子们的房间,5年后
杰克醒来。房间一如既往。他置身何处?在弟弟出生时种植的枫香树标志了5年时光的流逝。
如今他的眼睛还是被屏蔽了邪恶、痛苦和死亡的景象;他的家人融融泄泄,父母之间没有丝毫勃谿的痕迹。
世界拼合成一个整体。事物获得了常规的命名,各安其所。我们进入了这个故事的主干时期。
杰克如今11岁了,读5年级。他的两个弟弟分别是9岁和6岁。洛尔是一个好脾气的男孩,受到所有人的宠爱,安静而宽宏大量,还具有很强的幽默感。斯蒂夫好斗,野蛮,但是勇敢,而且忠诚。字幕显示:“得克萨斯,1956年”。
此前我们完全局限在这家人的房子之内,现在我们要冒险一步一步踏入这个街区,最终走近他们居住的这个得克萨斯中部城市,此地距离外面的广阔世界还很遥远。
邻居的院子笼罩在橡树的浓荫之下,四周环绕着低矮的树篱,孩子们在树篱中留出了空隙。奥布瑞恩家的房子跟五六栋其他房子一起,处在一小块地产最外侧的一条街道上。前面朝向其他房屋,后面是开阔的树林:长满杜松的蜿蜒山丘,被一片片奶牛牧场分隔开来。
外景,邻居的草坪,轻松时光
下午的酷热终于过去了,邻居们把水管拖了出来。喷灌器嗡的一声,开始喷水。男人们挽起袖子,站在一旁,严肃地盯着喷灌器,每个人都在调整水龙头,直到水柱准确地落在草坪的边缘上。
杰克像鸟儿一样欢腾,紧盯着喷灌器一圈圈地旋转,直到母亲唤他回家。
内景,奥布瑞恩家
她在准备晚餐。她留意到孩子们逐步长大了,越来越安静,越来越警觉。
母亲:你们清扫露台了吗,宝贝儿?你们整理自己的房间了吗?
孩子们立刻去忙自己分内的家务了。他们清扫露台,然后用水管冲洗得干干净净。他们拔了几株螃蟹草,把草放在了显眼的所在。然后,远远地,他们看到一辆绿色的斯蒂贝克车驶来。
转到下一个镜头
轮胎轧过水泥地,沙沙作响。男孩们站着不动,满怀期待。片刻后,他们的父亲走进了前门。
父亲:嗨,宝贝儿!小伙子们!
他亲吻孩子们的母亲,转过身来面对孩子们。他们有点儿手足无措。他抱起他们——用肢体语言来向他们展现慈爱——但是他们很警惕,对他敬而远之。他们明白,他把自己全身心地奉献给了他们。他永远不会抛弃他们,不会,他会永远保护他们。但他们依然不信任他。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黑麦威士忌,在鼻子下方摇晃着杯子,然后放下杯子。他刚一转身,孩子们就溜走了。
父亲:等等!
外景,奥布瑞恩家,草坪
他把一块草坪指给杰克看。上面杂草丛生,有螃蟹草和芒刺。
父亲:你有没有把房子边缘的草全拔掉?还是只拔了眼面前的那块地?(杰克摇头)野草又冒头了。你得把它们连根拔除。不能只把叶子扯掉。
他给杰克做示范。在这个孩子看来,杂草会一直蔓延到天边;这份苦工非他能力所及。
内景,餐厅
孩子们垂下眼帘,却是你瞟我一眼,我瞟你一眼。他们的父亲在做饭前祷告。
父亲:主啊,请赐福于这栋房子,赐福于所有居住在房子里的人。赐福于我们的食物,赐福于我们,您的忠诚的奴仆,让我们不要忘怀他人的需要。阿门。
用餐时孩子们的神经绷得紧紧的,简直就像下了地狱。唱机里播放着交响乐。奥布瑞恩先生不时起身,指挥一段令他激情澎湃的乐曲。
斯蒂夫:我是在做梦吗?
杰克:请把黄油递给我。
父亲:“请把黄油递给我,先生。”
杰克:先生。
父亲:唔,你今天做了什么?
杰克:去上学了。
父亲:放学之后呢?
杰克:什么也没做。
父亲:你练习钢琴了吗?
杰克端详玻璃杯上凝结的水珠。
父亲:前院呢?
杰克:我拔草了,照你的要求拔的。
父亲:你有没有多种点儿红花菜豆?
杰克:呃,嗯。
父亲:“是的,先生。”看起来不像。我们等着瞧吧。
孩子们警惕地盯着他。他的言辞尖酸刻薄,命令荒唐可笑,因此他几乎不指望他们会听话。
他从不过问他们在学校里的表现。他不知道他们朋友的名字。如果他肯屈尊动问的话,他们会怀疑这是一个圈套。
男孩们狼吞虎咽,吃完晚饭。洛尔被父亲叫了过去。一道阴影掠过杰克的双眼。他的母亲看到了,伸手抚摸他的头发。消解了他的怒气。
父亲:你喜欢你母亲穿的那件短上衣吗?
洛尔:是的,先生。
父亲:我从萨尔蒂约给她买的。同样的短上衣在这里要卖40美元。
洛尔:很漂亮。
父亲(对奥布瑞恩太太):从坦皮科来了封急信。那里有个家伙想请我做顾问。他想驾驶游艇带我出去钓鱼,好好听听我的建议。我告诉他,我太忙了。
母亲:瑞兹先生喜欢杰克的读书报告,想把他树为榜样。他主动提出到我们家来一趟,帮……
音乐吸引了奥布瑞恩先生的注意力。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把音量调大。
父亲:这个演奏如何,宝贝儿?是以字母“B”打头的。
她摇头。他的狂野的能量足以横扫面前的一切;他很少等待别人回答。
父亲:我最喜爱的食物是什么?
母亲:羊羔肉?鲜豌豆?
父亲:不,不!继续!
母亲:米饭(Rice)?
父亲:正确!好的,就从这里开始。B-R-
她没有猜。他皱起眉头。她是在顶撞他吗?
父亲:勃拉姆斯!勃拉姆斯!
他指挥音乐,手势激情四溢。他指着唱片封套上托斯卡尼尼的照片。有时他表现得像个孩子,以至于孩子们都觉得尴尬。
看到杰克眼里冰冷的愤怒,他走过去亲杰克。他知道孩子们不喜欢亲吻,却偏偏要这么做;孩子们怀疑,他是存心如此。
父亲:他在1883年写了这首曲子。每个人都告诉他,他完蛋了,他再也写不出像样的音乐了,所以他呕心沥血,去了一处公园——坐在一棵树下。他看到一头鹿在树下奔跑,这给了他灵感。
孩子们彼此交换眼色。每个人都知道他在瞎编。他介意吗?
父亲:我读过一篇文章,讲的就是这个故事。
内景,厨房
饭后,孩子们刮干净自己的盘子,把盘子浸泡在水槽里。他们一秒钟都不耽搁,就离开了家。他们是冲出去的,生怕他会叫他们回去。
外景,街区
男孩们紧紧抓着彼此的手腕,转了一圈又一圈,直至他们头晕目眩,膝盖发软,倒在草地上。
洛尔:你再做一件事——像这样子压你的头顶——然后你就长个儿了!
他们练习派头十足的跳接球。
斯蒂夫:把我绑在树上!谁也别来帮我!(一旦被绑上了)救命!救命!
最终,洛尔回来给他松了绑。
洛尔抱紧那棵树的树干。他感到树在他怀中前后晃动——感知了树皮下的蛮野生命。
他们把词语串在一起,想编出一个咒语,能让他们消失在空气中。
洛尔:卡里查马基查!
过了片刻,萤火虫在枝叶中现身了。青蛙在没入水中的冰凉的青草里扑通扑通跳来跳去。男孩们把水表的铁盖拧了下来。水表下面,一只蟾蜍像石头一样坐着一动不动。
天色越发昏暗了。在天际线的某处,他们辨认出了无线电塔红色的灯光。
杰克和洛尔去找贝茨家的男孩。斯蒂夫大叫大嚷,让他们等一等。他也想跟着去。杰克摇头。斯蒂夫只会拖后腿。
杰克:回去在门廊上等着,数到50,你再来。
洛尔:让他来吧。
杰克暗自琢磨。也许他们可以把他引入陷阱或者把他从屋顶上推下去。不管他们有什么要求,斯蒂夫都会照办。
斯蒂夫:我是在做梦吗?
杰克:来吧!
游戏
一块大石头被投进水里,溅起了水花!摧毁蚁巢,乐不可支!手拿一条燃烧的绳索,火苗迅速上蹿!
他们跟哈里·贝茨和乔·贝茨兄弟一起玩游戏。凯勒,那个住在橡树岭街的孩子,游荡过来。其他人跟在后面。
哈里:你真是瘦得皮包骨头。
凯勒:那又怎样?
哈里:人们说我矮。
他们骑上自行车,在平滑的路面上滑行。在城市的这个区域,交通并不繁忙。
霍华德·威尔斯露面了,这个孩子形容憔悴,住在这条街道尽头的一栋房屋里,到那里街道就变成碎石子了。
他们点燃了一根藤蔓。
他们在草坪和花床上横冲直撞。视篱笆如无物;他们不在乎是谁家的地盘。只要是他们看中的地方,他们就去玩耍,无需得到主人允许。
斯蒂克利家,黄昏
他们透过大门窥探斯蒂克利家。暮色四合,即便如此,里面也没有亮起灯。男孩们怀疑居住在里面的人有怪癖,要么就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霍华德:在别人搬来之前他们就住在这里了。没人见过他们!
杰克:他们不会介意有访客登门的,霍华德。
凯勒:也许你应该去串串门。
洛尔:他们一直等着你呢!
孩子们把霍华德推向大门。他尖叫起来。他们大笑,一哄而散。
孩子们:不是它!不是它!
他们知道,在他们的游戏中存在着另一个世界。它在呼唤他们,召集他们。它似乎有意让他们发现。
他们在喷灌器之间奔跑,体会水喷溅在下颏的感觉。
他们把一个棒球在屋顶上扔来扔去,直到天黑透了,再也看不到球,才作罢。
他们玩踢罐子藏猫猫的游戏。他们跑到道路尽头,新房子的建筑工地那里。此时,他们听到了母亲的呼唤声。
贝茨太太(画外音):哈里!乔!
其他孩子一个个跑掉了;先是贝茨兄弟,然后是凯勒。最后只剩下了霍华德·威尔斯。
母亲:洛尔!斯蒂夫!
她甜美的声音在夜风中飘送。
杰克:我们得走了,霍华德。
霍华德:我们还可以在门廊上玩。
他似乎不情愿离去。他徘徊不舍,仿佛无处可去。
洛尔:你妈妈不在乎你什么时候回家吗?你真幸运。
霍华德耸耸肩。也许是这样。
杰克:我们得走了。
霍华德茫然地、幽灵般地瞥了他们一眼。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家了。
夜色越来越深,母亲站在门廊灯旁边,孩子们几乎看不清母亲的身影。跟她作对太有趣了——假装没有听见——隐没在黑暗之中,连狗都看不到他们。
母亲(画外音):进来!
他们在黑暗中奔跑,闹出了动静。风在他们身旁呼啸。风也想做游戏。
斯蒂夫:蝎子!蝎子舞!
他们跳起舞蹈,免得被黄昏时爬到温暖的露台上来的蝎子蜇到——像托钵僧一样蹦来蹦去,拼命旋转,因为开心和恐惧而尖叫。感觉更加妙不可言:这就是快乐。
母亲:现在就回家,你们这三个小鬼头!
一个名叫罗伯特的男孩远远地看着他们。
内景,起居室,夜
他们蹑手蹑脚地向卧室溜去,希望不要惊动父亲。父亲正坐在鹅颈灯下看报纸。
父亲:儿子?到这儿来。把打火机递给我。
他明明可以自己轻而易举地够到打火机。似乎他就是想给孩子找点儿麻烦,以显示自己的权威。杰克瞟了母亲一眼,她一遇到他的眼神,就垂下了眼帘。
杰克:你自己够不到吗?
父亲不答。杰克过去,拿起打火机,递给父亲,然后走向自己的卧室。
父亲: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他指指自己的脸颊。孩子过来,吻他道晚安。
父亲:就这些吗?
杰克又吻了他一次,神情冷淡地拥抱他。
父亲:你爱你的父亲吗?
杰克:是的,先生。
父亲:很好。
内景,孩子们的房间
杰克对自己收集的石头道晚安。他轻声叫出它们的名字:磷灰石、玉髓、蓝铜矿石、黑曜石。
洛尔(画外音):……请不要在我活着的时候让任何灾难发生。阿门??
是的,画面美到每一帧剪下来都可以堪称艺术品;是的,每一声响的音乐都丝丝入扣无比配合着美轮美奂画面;是的,精致的光影将人与自然生命起源临摹得圣洁之极;是的,演员们的演技都完美得无懈可击;可是,在没有完整故事的剧本前上述都显得极其矫揉造作,空洞,且不让人入戏,两星画面一星音乐就这样。
好长,那个老二跟彼得好像,有没有!!
Plus métaphysique que jamais,Malick voulait nous révéler l'infini mais achopper sur le fini d'une apesanteur visionnaire grandiloque
蔑视所有沦落在叙事里的电影,以绝伦影像展示电影本质,伟大!
部分精彩,部分抽筋。实验性为主,效果并不成功。形式的做作损害了内容的潜力,对电影诗性语言的尝试是失败的。
从剧作的角度出发,这项命题难度太大了,这几乎就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电影,所有的情节设置都附有寓意,童年对成年后的影响,人与自然、时间与永恒的思考,加上仪式化的华丽摄影和古典情怀的优美配乐,影片几乎将诗意发挥到了极致!可惜到了最后我也没看明白人与宇宙两部分有什么所谓的联系。★★★★
流畅的主观镜头与耳语,弑父与恋母。不过抽象的宇宙与具体的叙事之间的来回转换让我很不入戏。
一般,完全无法与《镜子》相提并论。较突出的问题是矫揉造作故作姿态,结构混乱且无新意,抽象影像和具象叙事两部分结合生硬,音乐过满影响影像表达和影片节奏。三个关键词:宗教、童年、美国南部小镇生活。有essay film痕迹,不同声音旁白,不停的摄影机运动,表演出色。暗含保守价值观。
小半部《海洋》,坑爹大神马利克,我高度怀疑西恩潘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父子关系隐喻酷似《白丝带》。摄影甚美,声画关系很有左岸派的范儿。
文学电影+素材带+宗教色彩,母亲自认对上帝虔诚,上帝却夺走小儿子性命。她的信仰几近崩溃,开始质疑上帝“回答我?!”由此引出《约伯记》的延伸主题,神创世,人之初,生生不息与轮回。这是宇宙间的自然法则。人心方面,唯有爱与心灵的平静才是永恒。母亲不再质疑上帝,“我将儿子托付给您了!”
基本没看懂⋯⋯对豆瓣写剧情简介的哥们佩服死了⋯⋯摄影超级牛屄,全片就是斯坦尼康镜头的各种示范集锦。4星都给摄影。
从《天堂之日》我看到美国人也能拍出仿如油画的田园之美;《恶土》在我看来就是流连风景版的邦妮和克莱德经典再现;《细细的红线》则是光荣之路和黎巴嫩的诗化可能。《生命之树》。。。。塔可夫斯基+安东尼奥尼+阿伦·雷奈+库布里克,这种片拿个最佳摄影就完了。你不能因为诗所以湿。
当美国人开始拍片讲述生命的哲学。。法国人都笑了。。退场的有。。宗教音乐+物种起源纪录片。。
“快乐的唯一途径是去爱,只要你去爱,你的生命便不同。” 波澜壮阔的生命交响,配乐极赞,摄影极赞,年度最佳PPT电影。
起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赵忠祥老师魂灵运行在屏幕上,用浑厚男中音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将光暗分开,称光为电,暗为影。创造电影,这是第一天。第二天创造可口可乐,第三天创造汉堡包,第四天创造国家地理杂志…导演说,要有懂它们的人。于是自取肋骨,创造一个美国观众,眼泛泪花扑向银幕大叫我看懂了我看懂了…
这片整个就像是没来得及做后期剪辑,只把前期拍好的一堆五光十色的素材随便搁一块就算完活了。没有编剧、没有导演、没有剪辑,只有摄影和演员的即兴表演,还有乱七八糟的配乐。
这部影片也算是另一个层面的神片,太挑人看,喜欢的会喜欢的要死,不爱的会觉得矫揉造作,看不了多久就犯困离场。画面美轮美奂,每一帧都如同细腻的诗词,古典音乐的配乐也十分讨人喜欢。但全片实在是没有什么剧情,不少段落很容易惹人犯困,尤其是前半个小时的“人与自然”,接连有人离场。★★★
法国场,结束后全场都笑了,喝倒彩!真是装B不能承受之重啊!幸好是3欧5一张票的最后一天,大家觉得损失不大。
每個鏡頭,光影都很棒,但是組合在一起簡直就是個災難。
虽然我始终没能找到杰克一家与宇宙洪荒之间的必然联系,虽然恐龙争霸、细胞分裂和山川海洋让我一度迷失Discovery,虽然Sean Penn的角色坑爹得连话都没几句更别说演技,但是美丽奇谲的画面和对生命的礼赞还是跃然屏上,是为电影艺术的另一种诠释,不必非得平实叙事抑或放低身段来让每个人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