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

剧情片日本1985

主演:松田优作,藤谷美和子,小林薰,笠智众

导演:森田芳光

 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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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04-12 10:55

详细剧情

  20世纪初的日本,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的长井代助(松田优作 饰)家境优渥,全然不曾为金钱烦恼。他终日周游玩乐,过着悠闲自在的高等无业游民的生活。与之相对,和长井相交多年的好友平冈常次郎(小林薰 饰)生活拮据,妻子三千代(藤谷美和子 饰)孕期患上心脏病,未出生的孩子更不幸夭折。承受巨大压力的平冈破罐破摔,流连烟花场所。生计日益紧迫的同时,夫妻情分名存实亡。三千代是长井、平冈大学时代亡友菅沼(风间杜夫 饰)的妹妹,此去经年,始终未婚的长井依然对三千代持有深深的爱慕,他同情对方的境遇,但碍于道德的束缚只能将炽烈的情感深锁心底。深爱无缘,百千心结何处搁置……  本片根据夏目漱石的同名原作改编。

 长篇影评

 1 ) 日本的“浓情”电影,如夏天雨后的花香

      虽至今未自己昨日迟到,中午控制不住昏睡过几次懊恼不已,但仍想着要为它写些什么。
      昨日的计划,本是:午饭后从八家出发,到北土城地铁站下车,在海棠花溪一带赏赏花、闻闻花香、品味一下春天与自己的心情。然后继续坐地铁到团结湖站,找到美嘉欢乐影城三里屯店,取票看电影。然而,文艺美好的计划总是让一个生活粗糙且缺乏条理的女子ruin掉。
      一早起来,把前一日爬长城所穿的衣服袜子放进洗衣机,扫起我房间的一地毛发,拖地,给不打算再穿的冬季鞋子擦净上蜡装进鞋盒,喝前一晚炖下的排骨粥,像一个陀螺呼呼转着。等到房间终于洁净到我想坐下来的时候,就打开电脑开始了疯狂码字,把这些天遗漏的事情一一写下。然而,等我写到下午一点多的时候,很多事情还是没写。值得好好反省,前段时间过得太浮躁了。在出发前我决定去洗头洗澡,因为前一天去长城回来后并没洗头,也是邋遢得可以了。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洗完头后匆匆赶往公交站,不巧,路况不佳。再匆匆转地铁。这时节地铁外的鲜红的“桃or梅”花开得异常动人,搭配的杨柳、海棠等也渗出芬芳,然而无心细看,跑进西土城地铁站后,开始了地铁上的煎熬。等到我出团结湖地铁站找到影城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十分钟。一进影院,刚好片头播完了,恰巧看到封面海报的画面。
      观影评论从这里开始。

      2012年的时候,北师大的大学生电影节有一个在北国剧场的日本电影展,放映了一批日本电影:《击浪青春》《入殓师》《宛如阿修罗》《摇摆少女》《向雪祈祷》等十部,我如数看完。电影放的都是胶片,黑漆漆的剧场里,画面总是有些暧昧的暖黄的光晕,那种感觉是让人心醉的。
     《宛如阿修罗》是我看的第一部森田芳光的电影。一直听到同宿舍的标准文艺女青老泓推荐《其后》,但是因为视频的画质实在不佳,便没有看下去。有幸看了胶片版的《宛如阿修罗》,觉得电影基调相对是明朗轻快的,偶尔的小幽默,把女性那份成熟与智慧表现得很美好。其实比之于《其后》,我应该更喜欢《宛如阿修罗》吧。
      这次北影节专门为森田芳光开了一个单元,感觉策划者也算是有心了。放票当日抢到了一张《其后》,位置不算上佳,却也不辜负我心。
      蜜蜡色的暧昧,让我时时刻刻回到家里夏日雨后的黄昏,恍若徘徊在花香弥漫的小巷,带着自己一些关于爱情的心事,又心疼又快乐。
      男主角的帽子,在他出场之前往往突兀地成为了先锋,在我合起眼睛之后,总是看到这顶帽子出现在阳光之下,有些泛黄。惊喜地发现影片中那牙齿荒疏、讲话时嘴唇砸吧的老头儿,竟是小津的御用笠智众。导演热爱一些诙谐,例如饭店中热爱模仿的路人甲,例如相亲对象、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的佐井小姐。例如三千代舀起花盆中的水喝了起来。颇有些无厘头。
      长井和三千代独处的情景,让人想起了《小城之春》。然而发乎情止乎礼在中国是诗情的,而在日本却让人觉得憋得难受。终究他们还是有了表白和释放。
      音乐真好,满满的都是爱情和欲望的味道。

      而后我在想,是否在我们越来越注重回归“健康”、“人性”的表达的今天,像那种将情感埋藏心底的遗憾已经不会有了?人们都太善于表达自己,太善于主导命运,而再不会有这种爱而不得隐忍哀伤的情感了?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可这种情感似乎是东方式的,西方人不爱这样的故事。或许东方式的含蓄,以后在感情中也难以得见了吧。
      对了,其实多年前看《春雪》,也是这种感觉。但更美。

       于是我听着音乐,还准备看起小说。

       其实这只是篇不着调又东拉西扯的观后感。
      

 2 ) 相爱的人如何以各自的方式“报复”对方 方汉君

提起这部影片是令人伤感的,导演森田芳光(1950—1-25至2011-12-20),从1983年《家族的游戏》到建立名声的《其后》(1985),直至众所周知的《失落园》(1997),森田芳光以千米冲刺的速度,让自己的电影大放异彩,终而耗竭了生命的点滴,不幸罹患肝病去世。而《其后》中的男主角松田优作(1950-9-21至1989-11-6),则被膀胱癌夺去了生命,他出演《人证》中的警官,于1980年在中国公映,为中国观众所熟知。

影片的成功,包含各种因素,其中最触动我的,就是藤谷美和子饰演的三千代,静美幽情,她的缱绻无力深深刺痛了观者的心。如果她不是一个心脏病患者,如果她家境优裕,如果她有一个疼爱她的老公,我想,这个角色也就不会有如此大的磁力。正是这个悲情角色,经过她绝无仅有的演绎,掳获了观者的心。这是从小说到电影一脉相承的艺术魅力。

影片制造了一个耐人寻味又无法挽回的人生宿命。一对相爱的人,却以各自“报复”的方式落下人生的棋子。看起来真有点儿戏,但现实之中这种任性恣肆的不在少数。只是因为爱的这层窗户纸没有被捅破。人生的悲剧,有时在于过度的怯懦。长井大助(松田优作饰)在误判之下,遂把好友,同在东京帝国大学念经济系的平冈常次郎(小林薰饰)介绍给三千代,结果,三千代同样误判对方并不真的爱她,便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她并不爱的平冈。

当平冈陷入工作的困窘,找来生活无虑的长井,想让他帮助找工作。长井不去工作,是因为他优裕的家境。其兄承继父亲的家业,经营着大公司。他自然不愁,还雇了助手和女佣。长井与三千代去世的家兄管沼念的都是文学系。三千代与长井的接近便是顺其自然的事。

三千代因为心脏病造成了小产,治病花费不少。极度困境之下,她只得伸手向长井求助。这对于她来说,是多么的不情愿,但又无可选择。这生活上的困境,与她过去恋爱遇到的肠梗阻多么相似。当她对长井说,你一定要再来啊,我很寂寞。长井则对她说,我需要你,才算是活着。这又何尝不是她的心里话。

但冷酷的现实,对于他们的再结合,无疑横亘着无数障碍。家父(笠智众饰)和家兄屡屡催婚。对于他来说真可谓压力山大,好在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大嫂。但三千代的病情愈来愈重。影片着力表现的,正是长井内心的挣扎与徬徨,但犹豫不决又无力改变的现实,成为攫取他内心的无形之手。

三千代命运不济,还因为那个整天流连歌伎场所的丈夫,当他谋得一份好差后,却收到了好友长井的信件,请求平冈把妻子让给他,这当然颇为讽刺和滑稽。的确,这层窗户纸捅开后,至少他们的内心舒平了。但她的生命不能持续。他终究得不到实质性的三千代子。她随风而去了。

我之所以说,影片的成功,除了导演静谧隐忍的风格,就是三千代这个角色塑造的绝美。她含而不露,她巨大深痛的爱,形如水中圆圈一晃即逝。她的小小放肆,仅仅是来长井家,因为焦渴,随意地舀着花瓶的水喝,她也嗔怪他不接受她的百合花。影片定格式的闪回,正是四年前他送她百合花的情景。影片镜头语言,让人感觉有一种处处较真的刻意,这是导演精心倾情的选择。森田芳光对于电影的文学性一直有自己的独到的理解。显然,他偏重于不露痕迹的心理刻画。

阴差阳错的爱情,背运的时光,对于这对苦苦相恋的男女来说,都过于轻薄了。没人真的能主宰自己的生命,也没人真正掌控自己的爱情和人生。这些在别的民族也许就是一笑了之,而在岛国这个深具悲情的民族来说,就是个死结。他们无法走出来,陷入了四面被大海包围的深深绝望。长井之父墙上所挂的横幅“诚者天之道也”,这只是人生或生意之道,对于爱情来说,岂是一个“诚”说得清。

三千代说过一句诗意的话:“傍晚开始,风,就吹得很冷。”音乐家梅林茂的幽怨钢琴曲。雨中徜徉。漫游的时光。一切都在微妙的时光之中飘过。影片的微妙处处可感,也处处哀婉和沉寂。似乎只有长井侄女儿那清亮的“叔叔”少女之声,带来一抹亮色。那种生动点缀了影片整体哀怨的色彩。

影片绚丽的根本性,在于精确呈现了三千代的微妙心迹。表现形式感的精心,触发并奠定了整个影片的幽情基调。欲说还休,欲行又止。对于影片一切恰好,又不合世间人情。所有的生命都已远去,但幽怨留给了观者。诉诸笔端的夏目漱石,不觉也长逝了一百多年。世间没有永恒的生命。这样悲切的光影,必可光彻悠远的人间。希望如是。

2017、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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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 诚者天之道也,和不成熟的正义感

惊心动魄——

欲哭无泪,欲言又止!永远的始于情,止于礼。

三千代对着空酒瓶:……我好寂寞!你一定要再来!

……

代助:我需要妳,非常地需要妳!
早在四年前,我就该向妳这样表白。
          
三千代:你真太残酷了!
          
代助:请妳原谅。而我… 也为此受到应得的惩罚了。
自妳结婚以后,三年多以来
我… 仍然是独身
          
三千代:这是你个人的选择。
          
代助:不。我是娶不到,所以才不娶。在妳向我报复的期间,我必须保持独身才行。
          
三千代:报复…我… 是为了报复自己而嫁给平冈的。
因为你什么都不说出口,我才怨恨你。
嫁什么人都好,更何况是你推荐的人……

三千代:不要再道歉了。只是… 若你肯早点跟我表白就好了…
          
代助:若我一辈子都不说出来,妳会比较幸福吗?
          
三千代:不会! 假若… 你不这么说出来,我也许活不下去了!
          
代助:答应我,请妳答应我!
          
三千代:没办法,我们面对现实吧。

……

这一切,都源于代助那时候的不成熟的正义感,朋友平冈既然先说了想娶三千代,他就觉得,让他们在一起,才是对的。这种违反自然的事情,只为了莫名其妙的哥们义气,深深害了三个人一辈子。

这里有几篇评论,写的非常细致,非常到位,我借来贴于此处,喜欢的话,可以细细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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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的《其后》与鲁迅的《伤逝 》

来源: 江上一郎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母亲,在他得奖后告诉他:你别太得意呀,你前面还有个泰戈尔,还有个鲁迅。

南怀瑾老先生说过母教的重要性,我绝对相信。

大江健三郎的母亲,年轻的时候,自费由日本赶到北京,专程聆听鲁迅的演讲。有这样的儿子,也就不是偶然了。不过,不知道她老人家可知道,影响鲁迅写小说的作家中,有一位日本作家:夏目漱石。

我知道夏目漱石这个人,是在80年代初去日本旅行的时候。日本流通非常广的1000圆纸币上,就是他的头像。我立刻想到了鲁迅,他们不仅仅是流着相近的胡子,还有相近的目光和神韵。过后,忘记了,因为我常常有莫名奇妙的联想,大多数还是胡思乱想。

后来,看到了文革中的丰子恺,白天忙着应付批斗会,回家写完检讨,偷偷的翻译夏目漱石的文章。

看来,留学日本的前辈们,好像对这位全日本都熟悉的“国民作家”都有好感。丰子恺在人性被随意践踏人人一本小红书的年代,以平常心态,翻译出“最像人”的作家专注人性的作品----其意义,也就不同寻常了。

我看到了鲁迅小说《伤逝》的电影--实在强差人意,无论从选角,到场景,到导演,到气质---实在对不起鲁迅的最好的小说故事---亦舒好像说过,《伤逝》是100年来中国最感人的小说。

http://blog.club.sohu.com/wenji_list_diary.php?kindid=12594&db=blog001P2&artnum=323&linkdate=&forumid=&sr=40

也怪不的老导演,老演员--刚刚从十年的浩劫中庆幸生存下来,恶梦还没真正获得清醒,还没有调整好人性党性的混乱思维,阶级斗争的阴影还没散去,----又如何能表达出60年前的文学巨匠,战斗勇士年轻的深情和刻骨铭心的爱的忏悔?

80年代中,我看到了夏目漱石的小说《其后》和改编的电影。还知道了一些有关作家的生平。

他出生的时候(1868),明治维新势不可挡,天皇都穿上了西装。夏目漱石也像好多知识分子一样,西装,英文,苏联文学,欧洲文学。。。他还去英国留学。所不同的是,出生贵族的他看到了新文明的虚假成份,看到了改革大潮流中,冲击着人世间传统的可爱和可悲,他保持着知识分子的独立思想。冷静的,独到的,幽默的,诗意的,将自己的深思和创意写在文章里。

《其后》的故事,带有少许的自传性。

大富人家的少爷代助--有可敬的大嫂,不喜欢文艺的哥哥,自己大学里读得是文学,毕业几年,还是无所事事,如闲云游鹤。渐渐走下坡的家庭企业,虽然看来风光:大花园西式游园会,小宫廷式的音乐沙龙---都想借他的俊朗和洒脱以及儒雅学士风度--来结交更有钱家族的闺秀或是豪门的名媛。他不卑不亢的敷衍,看来是尽一点传统的孝心--可是,对上流社会的虚假却是无情的讽刺,急得当大老板的哥哥和看来富态悠闲的老爸咬牙切齿。。。

讽刺,也不是夏目漱石的关注,他自少年期就喜欢中国古诗,尤其喜欢陶渊明脱俗超然出世的飘逸境界。他还留意到中国留学生在日本演的话剧(李叔同等人)。他借代助的口吻问高尚的千金小姐:看戏剧吗?看小说吗?-呵呵--原来,上流社会的人都没兴趣。。。

夏目漱石的原名是夏目金之助--取“漱石”----是因为中国晋代的孙楚传:漱石枕流---枕流是为了洗涤耳朵,漱石是为了砥砺齿牙。他对健康欠佳的身体和生活不安的状况,始终保持着冷峻的面对和不失自己的信念,不失赤子之心。所以,他的语言幽默智慧,雅俗共赏。

鲁迅老是被人宣传成怒目横眉的战士--这当然是他的一方面。连他的嘈架的兄弟周作人都说:鲁迅有笑的时候,幽默的很。我见过他和青年艺术家讨论木刻画的相片,远远的,都可以感觉到他的笑容非常智慧,非常人性,非常魅力。他的幽默是中国绍兴师爷型的幽默。

夏目漱石的幽默带点英国绅士的情调,他的首本名作《猫》便是代表。

他对某些知识分子,上流社会道德的虚伪和追求真实的矛盾苦恼,自我检讨和自我惩罚--在《其后》中表达出来。

代助---自以为是的不成熟的道义感,使他在四年前,将心目中爱恋的对象--好同学的妹妹三千代---明知她心仪自己,却故作豪爽义气,将好朋友平冈介绍给他--只因为平岗先开口,有娶三千代的意思。

哥哥已经去世的三千代,纯朴美丽,温柔贤惠,可是内心不弱---“。。。我是为了报复自己才嫁给平岗,你什么也不表示不,我才怨恨你--嫁什么人没关系,何况,还是你推荐的。。。”她痛苦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仿佛每个字都被一滴泪水包含着。

三年多过去了,代助他才知道自己“想娶,娶不到,所以不娶。。。”心系初恋情人,魂不符身,游戏人间。。。

平冈婚后一直不顺利,开始变得愤世嫉俗,对老同学代助的不断的帮助也是热讽冷嘲,对自己的妻子更是大呼小叫,自暴自弃还是其次,还时时借故将流产不能再育的弱质妻子当嘲笑和发泄的对象。。。

看得老同学代助即尴尬又心痛。

在不是人人能够上大学的时代,知书达理的人总是较为人接受多一些。一旦踏上社会,遇到逆境,特容易看出平时学识修养的虚实了。

我的老朋友,在他妻子要去做子宫切割手术前,当着孩子的面开了个玩笑:澳!你妈妈明天起变男人了。

且不理此话的科学性,且不理对方是何种关系的人---对任何女性讲这样的话和持这样的态度,都是不可原谅的。他们不久就闹离婚,两人之间的隔膜和阴影,永远无法消除。

男人,永远不要嘲笑自己的女人---除非你准备好承担起她给你的回报。。。

也不要将自己的无能造成的苦恼发泄在别人身上---这是不智的,懦弱的行为。

一句话,可以让人有生存的勇气;一句话,也可以致人于死地。

《伤逝》的子君,一个80年前的弱质女子,她可以背叛家庭,“大无畏的“,“坦然如入无人之境”地和涓生同居;可是,她未必承受得了心爱的人违心的说:我不再爱你了--那种致命的打击。。。

代助的心痛---还因为看到了无所不谈的老同学的失去理性的变化,而他和三千代对温馨往事的怀念,也会触痛平冈的所谓的自尊--他变得过于现实— “文学是生活的镜子,可是天天忙于生活的人哪有时间照镜子?!”----失去理想信念,他的自尊看来非常无助,成了自卑;---连他常常开口要求帮助的代助--背后都被他说非常不敬的话----作为大家一起相识好多年的妻子,不齿于丈夫的言行。。。而卑谦和善如大学时期的代助,在三千代此时看来,有前所未有的亲切,可靠,可信,可近。。。

代助听到三千代责备自己--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他马上像要跪求一般的请求她:请不要轻视自己,请做回以前的你。。。

在家里,她只是个逆来顺受的妻子;在代助的家,即使第一次到访,她都像个真正的人。。。

代助在一次回访的时候,头一次听到三千代,喝完一口酒,不敢看他,鼓足勇气,对着空瓶说:---我好寂寞!你一定要再来!

代助欲哭无泪,欲言又止。。。他俩一直始于情,止于礼。

他们的时代背景和代助的传统家教以及世俗的道德理念,使得他无法自拔,自我的谴责和良知的矛盾,他觉得受到了真正的惩罚--惩罚来自当年不成熟的自以为是的正义感。

鲁迅的《伤逝》--也是写出了大时代大变迁中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对逝去的爱情的“忏悔和悲哀”---涓生,一个将生活的无奈和逆境以为推开爱人子君--可以对她更好的自私的青年---他后悔终生。

晚写于《其后》十几年的鲁迅,在《伤逝》里的一切省悟和忏悔--来自子君年轻生命的终结。虽然涓生最后还是面对生活鼓起勇气,可是子君---生前没有,现在,也听不到他的忏悔,看不到他的悲哀。

鲁迅借涓生的悲哀的忏悔,似乎在警示着我们:面对逆境,要坚持信念,无论如何,要珍惜身边的爱。

夏目漱石的代助--可不这样事后忏悔了事。他要让心爱的人听到自己来自心扉的倾诉和忏悔----

大雨天,他叫朋友一般的佣人小伙子,包了两辆黄包车,请了三千代来家里。

他将百合花满满的放在俩人正襟而座的中间--那是他们学生时代共赏的花朵--他告诉她,头一次重逢,就看出了她梳的少女发式--只是不敢言--她感到欣喜---因为她曾经以为他看不出而暗自伤心。

她问他:为何不娶---他说实话--想娶,娶不到,所以不娶。。。他说出了当年自以为是的错误,说出了对道义的虚假的鄙视,说出了对真情的执著,说出了对自己的责备,说出了三年来应得的惩罚,说出了彻底的忏悔,说出了思念的苦痛,说出了再续前缘的愿望--“可以犯世俗的罪恶来向你做一生的忏悔”。。。

三千代说:。。。如果你不告诉我,也许我活不下去(我不喜欢“还不如死了好”“可能我会死”的翻译)。。。现在,太晚了。。。面对现实吧。。。

代助的勇气不是一般的意气用事,是深思熟虑的大丈夫气概,他宁可毫无分文的被赶出家庭,没有一丝的妥协,从从容容的承认了这场不论恋和继续的决心,斯斯文文的深鞠躬--由豪宅退了出来---咆哮的哥哥和怒发冲冠的老爸没有了往日的一点贵气。他像个男子汉那样,要恳请知交老同学“让回”他早已不在乎的多病体弱的妻子--他将所有的道德和义气和世俗的伦常都抛在脑后,他将老爸的座右铭--“诚者天之道也”--改写成“诚者天之道也,非人之道”--- -

代助要做个真正的人了---这也许是称夏目漱石为“国民作家”原因之一吧?

夏目漱石的坦然处世和文学创作的独立性和纯粹性,在他拒绝天皇政府颁发的博士大奖时,震惊了所有的读者,赢得了更多得尊敬。他的淡泊名利,叫我想起了鲁迅。当年的罗曼罗兰,肖伯纳等都非常推崇《狂人日记》,有人要提鲁迅为诺贝尔奖的入选人,鲁迅非常不以为然,还说,不要让人家以为中国的现代文学文已经很不错了。

怎能不想起我们的作家和诺贝尔的人和事呢?

数年前,上海一位画廊的小姐高兴得告诉我:某某某得诺贝尔文学奖了。我当然高兴!

后来知道,他是以法国人的身份获奖。我也高兴,不是因为有幸和他讲过几句中国话,也不是因为他的水墨画画得不错,而是,护照嘛,方便旅行吧。----我等着看他获奖的演讲。

我佩服大江健三郎的获奖演讲。

他可以公开对于诺贝尔无缘的鲁迅敬仰有加,也可以对自己国家的前辈诺贝尔得主川端康成表示“不以为然”---因为他在战后不久的诺贝尔获奖演说里,大谈“日本之美”--而不提任何日本战时给人类带来的灾难,作为作家,看不到他有一点的歉意,更不要谈忏悔。----嗬嗬,大江健三郎,不愧为鲁迅粉丝母亲的儿子!

看看“我们的”作家如何演说吧?(对不起,说是“法国的”怕得罪我的法国朋友们)

一开始,他就谈自小和法语的亲密关系。。。打住了吧。我不再读下去,我知道,他不会谈起戴红领巾,不会谈起入团,不会谈起入党,当然,也不会谈起北京填鸭,更不会谈起他们如何围着那位诺贝尔的汉学专家评判转--“我们什么都谈,就是不谈诺贝尔”。。。

--要是鲁迅,也许会摸一下胡子,微笑着说:谈谈诺贝尔---又何妨?

好多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值得传世;也有一些传世的文学作品,与诺贝尔无缘。

如萨特,如夏目漱石,如鲁迅。。。

再看回两位文学巨匠的相片,我觉得他们都有从容不迫的大丈夫气概和可亲可敬的贵气。

看到鲁迅亲自写道:。。。当时最爱看的作者。。日本的,是夏目漱石和森欧外。

又看到鲁迅和兄弟友人合租的东京房子“伍舍”---是夏目漱石的旧居。

-----我早年的联想,可能不是胡思乱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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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电影《其后》(1985)的男演员松田优作---非常准确自然的表现出一个贵族气得文艺青年代助,他的一举手一眼神一表情--可以代替万语千言,他高贵,但亲切,他斯文,但果断,他多情,但专一,他热情,但知趣,他俊朗,但洒脱,他好享受,但可以立断。。。难得是我见过他演过愤青和警探,风格完全不一。他还演过《黑雨》里黑社会的摩托车变态杀手,凶狠凌厉---谁也不知道那是他肝癌后期的最后冲刺!和他合作的美国影星麦高道格拉斯(《黑雨》主角)闻知--完全不能相信!----英年早逝,还不到40 。

女主角藤谷美和子---不经名传。可是,电影开始她的特写渐渐淡出--已经叫我暗暗叫道:是她了,是她了。。。她,几乎可以不用说一句对白。

如果没看过夏目漱石的小说《其后》,只是看他们两人的演出--同样可以使人回味无穷。。。

导演是森田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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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與舊…情與義…美麗與哀愁…
影評人談《其後》

出席: 紀陶 (紀) – 影評人、電台節目主持人
邱淑婷 (邱) – 香港中文大學日本研究學系助理教授
鄭政恆 (鄭) – 影評人、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秘書
登徒 (登) – 影評人
          
整理: 單志民
明治社會與高等遊民

登:《其後》發生明治年代末,大正年代(1912年)快要開始的社會環境,內裏談到官商間的利益輸送,日糖事件,代助的家族亦涉其中,代助以一種很消極的抗拒形式,令人感到文人在當時的無奈,大家可否分享一下看法?

邱:正確的時間應是1905年,日本剛打完日俄戰爭,國家表面很風光,但負債累累,瀕臨破產,內在很空虛,主角感到很無希望。代助所處身的明治至大正時期,有一種名為「高等遊民」的人種,家裏富饒,自己亦大學畢業,不屑做官做高級白領,平時生活就像代助一樣,將平常的閱讀和思考等,當成是職業,明確點來說是無業。

紀:以往稱這種人為「有閒階級」。打趣說吧,1905年亦是《十月圍城》(陳德森導演,2009)的年份,可算是動盪年代。以華人或港人角度看,《其後》讓人看到一個理想改革成功的他鄉典範,明治維新很成功,中國的百日維新卻失敗收場,明治維新後成功過渡至摩登時代,從舊江戶跳入資本主義,引入了歐洲的科技文明和工業革命,所以這時刻是臨界點。溫馨提示:《午夜凶鈴》(中田秀夫導演,1998)貞子母親所生活的亦是這年代。日本的改變,百年之後來看,是亞洲的改變。它改革的完善比中國做得好很多。夏目漱石的原著,表達了現代士人看世界的角度,他們不是古代文人,可算是文化的革命家。

邱:夏目漱石也是第一批到英國留學的日本高材生。

鄭:夏目漱石和森鷗外兩人,是橫貫中西的作家,皆具歐陸的學習經驗,熟悉外國文學。於是,夏目漱石的作品,滲入了不少西方心理小說的理解,強於發掘角色的心理,另一方面亦有東方的含蓄美學。《其後》落在森田芳光之手,頗能提昇了含蓄、靜態方面的美學,相對而言,卻降低了夏目本身源源不絕的心理分析。

登:明治維新與日俄戰爭這兩種看似不太關連背景,可以怎樣理解呢?戲裏亦有不少很洋化社交行為,誓如喝洋酒、買西方的首飾和香水、聽室樂演奏等等。

邱:當一個時代要過去時,人不多不少帶著傷感和不安。男主角代助所表現的抑鬱,是他自己感到傳統的日本不得已地將成過去,日本若要生存,一定要對抗歐美,於是一定要西化,明治維新的精神是西化後,要與歐美列強平起平坐,才可以避免被歐美殖民化。

紀:日本在這時刻,除了西方文明外,東方的文化傳統,業:因果,夏日漱石所處身的大正文學,到現在仍是樂此不疲。這批文人革命,等同中國的五四運動,對西方的接受很透徹,令以後孫中山、魯迅等亦以明治維新作鑑。其次,日本的改革文化,是西方人亦有參與,例如英國作家小泉八雲等人,他們到日本生活,認識日本文化,亦滋潤了西方文化本身。這種交流是全面而徹底的,中國是做不到的。西方學說、科學對日本衝擊很深,例如心理學和精神病學,到現在的黑澤清亦仍深受影響。

邱:我覺得現在的日本電影,跟《其後》無異,都指出了西化只停留在很表面的情況,穿洋服食洋餐聽西洋音樂,但實際上他們的痛苦是,根本他們是個日本人,思想是東方人模式。片中有段牌扁,「誠者天之道,非人道也」,是來自孟子、中庸的。戲中展現的如相睇、報恩、搞關係等,都是日本人傳統思想模式,到今時今日都沒變。

《失樂園》的呼應

紀:森田芳光自己相隔了12年,以《失樂園》(森田芳光導演,1997)來回應《其後》,說的是時代雖變,但因果不變,它的基礎就是將其後放在現今社會之中。17世紀,這種流派起於江戶,真正對中國儒學有認識,學者如林羅山、朱舜水等,到江戶另立根據地,江戶文化就是儒家世界,直至二次大戰後,都沒有甩掉。至今,士農工商等仍由儒家移植過來,成為日本自己的文化體系。《其後》裏很強調工商的世界,那群有閒階級士人,新貴族如商人,舊貴族如皇室等,如何在新社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代助代表了舊的一批有閒階級,三千代丈夫平岡,唸經濟,在銀行傳媒中打工,代表了新經濟動力。所以,森田芳光不僅是改編,而是在夏目漱石的小說中,找到了對現代社會有意義的時代訊息和自己認同的價值。森田是從認識舊時代中,呼應現今時代。

登:代助在生活上,是不能認同工作中的價值,但他的行事為人也有很多矛盾,好像兩頭唔到岸,這點很值得談談。

邱:無論《失樂園》或者《其後》,以及很多日本電影,都觸及了個人與集團間的抗衡,就像代助本以為能一個人,無憂無慮的生活,但後來他發現事與願違,就算不選擇家族安排的婚事,都牽涉了不少人和事。以為自己能活得很個人主義,但原來擺脫不了很集團主義的世界。

鄭:代助正是東西、新舊間的中心點,東方哲學支撐不了他,但又不可以過西方人的生活形態,他只能觀摩,切斷不了舊社會的倫理、家庭關係。他拒絕不了來自家庭的控制,自己又因為友情之絆,無法與心儀的女人表白。整齣戲他是無路可走,墮入很虛無的一種狀態。

邱:我覺得他最後是找到出路的。我補充剛才孟子的說話,是來自《離婁》上篇:「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代助最後決定向三千代表白,甚至希望與她一起,是他找到答案:忠於自己。人是需要真實,不欺騙。

鄭:因為他無路可走,只有做回真實的自己。

邱:《失樂園》都是個人與集團的抗爭,最後因為忠誠於自己,所以選擇殉情。

紀:《失樂園》未出現時,我們對森田芳光的世界觀都未太清楚,但《失樂園》後,你看到森田芳光是不斷對這題材作出轉化(transform),除了年代價值,還有承接的價值,所以《其後》你愈睇愈不過時。

誠者天之道

登:雖然日本社會經歷了泡沫經濟爆破,不少社會建構、企業價值等相應亦轉變了不少,連豐田汽車亦出事了,可惜,集體主義仍是社會主流,沒有絲毫的動搖,也就是25年前拍成的《其後》,歷久常新的原因,它充份掌握了時代特徵。說回剛才孟子的「誠者,天之道」,但戲中代助為此續上了「非人道也」,令我跟你們前述的有不同理解。誠者,是家族尤其是代助父親的價值,人道,與夏目漱石所主張的「順其自然」相近,亦即是人性。那就是家庭價值,上一代價值,與人性的對立。

邱:你提醒了我,代助跟三千代表白時,他常提及報應,因為他當初不敢表白,就是違反了自然,也就是對自己不誠實。

紀:代助父親一代,建立了日本社會文化,但早前提到江戶文化中的儒學,有所謂各安天命,天命對夏目漱石這由西方學成歸來的人,理解起來很迷惘,何謂天命呢,人的存在價值是甚麼呢?你可以看到,森田芳光很有意識探討父子兩代的承傳問題,直至《失樂園》。

鄭:《其後》好看在是有transform,回到登徒所理解的「誠者天之道」,我覺得戲中森田芳光並不是回到孔孟的文本中,貫通原本的意思,我反覺得它是很個人化地,東西轉換間去理解如何做人。誠者天之道是一種做人態度,代助面對的處境,即使是婚姻這儒家倫理中很重要的一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階梯從個人向家國延伸,新的社會即如明治社會,這種儒家倫理階梯就是行不通,給人封了,婚姻被利用為生活的經濟手段。

登:就如電視劇《華麗一族》(TBS電視台,2007),也就是探討金錢、政治婚姻。日本社會一百年來都沒變過。

紀:不是沒變,而是未找到終極答案。日本文學和電影,對於探討這種東方式哲學性的問題,真是做得很好。森田芳光屬於踏入八十年代時,一群改革派的導演。森田芳光與根岸吉太郎(《探偵物語》1983,《櫻之桃與蒲公英》2009導演),等一批新導演,對黑澤明、市川崑等舊導演的最大衝擊,正是對日本傳統文化有新理解,並且勇於以電影建立出來。森田芳光是當中表表者,《其後》乃他父親之輩的經典文學作品,他夠膽以自己新的理解來renew,甚至採取了,要算今時今日,仍是十分大膽的拍攝手法,例如電車上放煙花一場,超現實又帶著舞台化處理,他要告訴你這就是電影,電影可以跳出現實的。黑澤明等人則是大戰後的復元期,點算下大戰後還剩哪些文化資產。

登:不能不提小津安二郎,他正是戰後重提日本傳統裏應有的基本人倫價值,作出了重構與樹立的舉動。

鄭:《其後》便用了小津愛將笠智眾,也是森田芳光對上一代代表人物和價值的回應。

紀:五十年代的太陽族創始人石原慎太郎,用反叛形式來看戰後社會,是屬於青春派;但森田芳光等則是融和派,利用電影講出了日本精神的可能性。到現在,不少電視台訓練出來的創作者,都能做到承先啟後,包括登徒最鍾愛的劇作家、電影導演和舞台劇編導三谷幸喜。香港電影的承繼正正是有所不足,甚至有斷層。《其後》的好,是無論故事的實際意義,你觀影的意義,都能隨時代而更新,人面對社會,人面對自己,人如何去愛等,歷久常新。國內的電影,最大問題是缺乏了愛,很多觀眾看《孔子》(胡玫導演,2010),正正沒有從何謂愛去理解它。中國文化的危機,《孔子》的孔子並非師表,而是愛國者,所以忽略了尊師重道,既沒有「尊」,其「道」亦不顯。《其後》森田芳光,正是能承接尊師重道,如何將儒學放回社會中,仍行得通。

 

片廠美學與承傳

登:《其後》改編文學,又是片廠制作,但用了一個自己最新詮釋,森田芳光是承接,是對話而不是對抗,也跟傳統片廠來個對話。森田芳光跟六十年代的大島渚的態度,完全是截然不同,大島渚是要破舊立新,有其挑釁性在內。其實第一次看《其後》時,你們談的時代意義、儒家學說、夏目漱石所處身的新舊矛盾等,統統看不到,而是被森田芳光的風格化形式迷住了。《其後》當時本土接收不俗,尤其有一批創作人當忠實擁躉,王家衛或許是表表者。配樂梅林茂自《其後》便鮮有突出佳作,但直至現在,仍有不少香港工業人找梅林茂作配樂,最近期便是李志毅導演的《舞吧!昴》(2009)。新一代觀眾聽到梅林茂的配樂,只會想起王家衛的《花樣年華》(2000),西片Tom Ford 導演《單身男人》(A Single Man, 2010)刻意用梅林茂配樂,相信是因王而非《其後》,但梅的配樂,卻回到《其後》的風格去。

鄭:《其後》結局,代助向三千代及向平岡的懺悔,讓我想到《東邪西毒》(王家衛導演,1994)歐陽峰表白對大嫂的感情,其中提到卦象「夫妻宮有實無名」的訊息,很是相像。

登:森田芳光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觀影經驗,很風格化的燈光、攝影以至布景,特別是重構的明治時代,並非現在日本片中常見的明治時代,很有自己的見解和美學細節,而且大部分是片廠的建構,恐怕往後沒人可以有這樣的演繹,就算有百年歷史的荒川電車,也給玩出了新意,當年看時實在目瞪口呆。他用了一個摩登和舞台式的手法,去突出一個人的孤獨和與周遭的不合流,感覺很震撼。森田芳光處理回憶場面時更別出心裁,比如代助四人在橋上,以及代助跟三千代在雨傘下拿著百合花,都用了演員靜止的方式來突出值得紀念的回憶時刻,證明森田芳光對這個文本是充滿感情。原來言情文藝和愛情故事可以這樣拍的,《家族遊戲》(森田芳光導演,1983)和《其後》真是森田芳光個人的高峰。

紀:森田芳光的片廠美學,他表現了東映的片廠文化的交接,以前的片廠美學是屬於老闆的,任何人入到去拍,都要服膺於既有的片廠美學傳統,但《其後》是很有意識,將片廠交給森田芳光:一位作者,形成作者與片廠間交融的美學。片廠的世界,於是因應作者的心境、意境,以至創造力而改變,形成作者的世界。之前的黑澤明等,他們的美學大部分屬於片廠的,並非個人的。森田芳光用了很特別的色彩處理,實景和廠景,片廠燈光和自然光的對比等,形成一個獨特世界,馬田史高西斯也曾在《心外幽情》(The Age of Innocence, 1993)有此嘗試。《其後》則是東方式的內在世界,從傳統片廠美學中走出來,有濃厚未來主義色彩,這起於意大利費里尼,費里尼盡是掌握之內,但森田芳光則是change,成就最高的是近期的三谷幸喜《黑幫有個荷里活》(2008)。西方電影工作者喜愛日本的片廠美學,但學不來,較易學的則是邵氏的,所以《功夫之王》(2008)是做了出來。《單身男人》亦在東西共融上有其嘗試。

邱:聽你說森田芳光是影史上的創新者,但如市川崑、中平康、增村保造,雖然屬於不同片廠,有日活有大映,但都能拍出自己的東西。

紀:森田芳光最劃時代的,是用了平面式的漫畫式的處理,一格接一格的連環畫,放入了文藝片的世界,這是日本流行文化的特質,給他成功地挪用了,提昇了,將舊有的東西吸納轉化,證明新舊是無衝突的。森田芳光完成《其後》後,其他人還可以怎拍夏目漱石呢?他開創了摩登的明治時代,其他人再拍都成了舊風格。他是時代的改造者,連片頭的東映標緻(巨浪拍大石)都沒有了,就如華納首度讓添布頓《蝙蝠俠》(1989)動了自己的華納標緻,東映容讓森田芳光將招牌都動了,就有一種承傳和信任的味道。從此之後,這種漫畫式的處理,整個日本都全盤接受了。

情與義

登:日本片寫心理分析數一數二,夏目的原著正如鄭政恆所言有許多心理描寫,電影好像是取影像風格而捨心理了。

鄭:《心》(市川崑導演,1955)和《其後》都改編自夏目漱石原著,但市川崑沒拍得森田芳光那麼好,市川崑之後的《細雪》(1983),風格和心理都可堪與《其後》比較,提昇到美麗與哀愁並重。《心》正是哀愁有餘,美麗不足。夏目漱石是由東向西(東方人加入西方心理小說的自我剖折、獨白和理性思考元素),森田芳光則相反,由西向東(影像化風格取代心理分析,大量刪減,剩下的虛位才注入東方元素),形成有趣的對照。

邱:這也可以理解,你將文學作品影像化,必須省減很多東西,尤其是日本國民的文化水平比較高,森田芳光應該預計很多人看過原著,瞭解故事內容,於是著重影像和風格的建立,小說的心理描寫肯定比電影豐富。

鄭:我沒有看過《心》小說,但市川崑的電影版,還保存了一點心理描寫,《其後》森田芳光則很有意識要全部挪走,一句內心獨白都沒有。

登:坦白說,這種表現手法,部分情節令國外觀眾有些摸不著頭腦,比如戲中的三角戀,代助當年讓愛予平岡,因為沒有心理描寫,顯然便過於含蓄了,當年看時,代助的解釋,片上字幕繙譯為「任俠之心」,到本地版影碟字幕即譯成「不成熟的正義感」,台灣版小說則多一點端倪,代助說起讓愛這段往事時,先是提及「犠牲自己來令你如願以償,這乃是為朋友者應盡的本分」,跟著形容自己當時「年輕幼稚,太蔑視自然的力量了」,最後歸結為「那種似是而非的俠義行為」所致。換句說話,有很多事,在表達上並不容易說得好,以致戲中代助對三千代表白,長七分鐘,代助跟平岡懺悔又長十分鐘,在風格化的整體而言是有點突兀,然仍未能將事情之微妙處表達得圓滿。

邱:代助是世家子弟,可以悠閒度日,平岡則明顯是苦學生,所以平岡常常埋怨代助,不明白人情世態,世界艱難,他們唸大學時便有這種複雜關係在先,令代助在平岡旁有點心虧,才會讓出摯愛。

鄭:我補充《東邪西毒》,我是從歐陽峰角度理解代助,就是不願宣之於口的男性自尊,令他錯失摯愛。

紀:你們不明白代助原因,是採取了《天若有情》(陳木勝導演,1990)的華Dee心理!因為三角關係裏,兩男間還有一種兄弟情義,屬於東方社會的倫理,西方社會對此最感莫名甚妙,並不太能理解,亦沒有深究。義,現在是很模糊的,無法講得清楚,因為沒有終極圓滿答案。《投名狀》(陳可辛導演,2008)李連杰徐靜蕾和劉德華之間,就是這種三角關係。窪塚洋介的《乒乓》(曾利文彦導演,2002)也提出了阿二心態,永遠都不做第一。

登:《心》的三角戀關係與《其後》可作對應,可看成是《其後》前傳,但森田芳光正是批判這種虛情假意,是虛偽。

邱:其實《小城之春》(費穆導演,1948)的三角關係亦是相若。

紀:但《小城之春》是以女主角的角度看整件事,兩男之間的聯繫並沒有落墨。更重要是,兄弟情解決不了男女之愛,兩者若有衝突,能化解者只有當中的女角。木村拓哉宮澤里惠的電視劇《協奏曲》(TBS電視台,1996)也是承接著這問題,情、愛與義的探討。

鄭:登徒將《心》比作《其後》前傳,但也可看成是兩個不同個案,《心》裏的野淵先生(森雅之飾),選擇搶去好友梶的心上人三千代,是揀選了情而放棄了義,結果終生內疚;《其後》的代助揀選了義,而放棄了情,結果是一生受詛咒和報應。夏目漱石很悲觀,情與義,無論怎選擇都沒有出路。

紀:中國人處理情與義,都採用了男尊女卑的態度,隱去了女性觀點。歐陽峰和代助一樣,在情與義間選擇了逃避,避愛去也,黃藥師則是博愛,而歐陽大嫂則被封在古墓內成為古墓女。但《其後》的三千代則是主動出擊,跑去代助家作探訪,令冰封的情再度解凍。《小城之春》和《其後》的女性出擊,都是很淑女式。夏目漱石將肇事的女生放於平等位置,強調女人的抉擇才是關鍵,亦走出了她很多個第一步。

日本女人的心計

邱:很多日本電影所展示的日本女人,並非我們以為的單純,其實有她們一定的心計。《其後》三千代多次走去借錢,丈夫並不知情,拿著百合花去探代助一場,有飲水表示慾望在先,繼而用百合花暗喻自己,對白上代助叫三千代不要近嗅百合,三千代反問他是否不喜歡百合,意思相當明顯,表明了三千代很主動,甚至送上門給他親近。當然,日本女人聰明處,是主動至某一地步便會終止,看起來像是男人主動行最後一步,但女人可能早前已走了十步。值得一提,日本的愛情電影,男女關係不但是戀人/配偶,更重要是藏著了母子關係,男的任性,在女人面前變回小孩子,《其後》裏代助大嫂、三千代,都是他的母親形象,戲中代助偏偏只有父親,母親缺席。

登:若用這角度閱讀,三千代和平岡感情轉淡,正因為三千代流產了,代助第一次到平岡家晚飯,三千代還拿出為小孩預備的新衣,於是,三千代重臨東京,可理解為尋找兒子的代替品:舊情人代助。

邱:若非三千代採取主動,我相信代助是不會決定與她一起,因為他是個很被動的人,也非正義感使然,只不過是心虧而己,他沒有這麼偉大。

紀:近期的《聲聲相識》(Scott Cooper導演,2009),女主角很多細節與《其後》三千代如出一轍,她是要重尋一個好老公,但謝夫布烈治並非她的選擇。

邱:《東京物語》(小津安二郎導演,1953)裏的原節子亦對老爺奶奶提到,自己的狡猾,單身非為思念兩老早逝的兒子而守寡,只不過找不到好男人。

松田優作

邱:戲裏刻意少用特寫,多用中距以至遠鏡,拍攝松田優作,令他那種可望卻不可觸的特點更突出。松田優作的身世很可憐,他既是私生子,也是在日韓國人,本身有韓名姓金,這些背景或多或少令他帶著一份抑鬱感。

鄭:《心》的森雅之,有日本男人很傳統的抑鬱,松田優作則是憂鬱,而且是沉溺中帶自戀。

紀:我對他的印象源自他的第一輯電視劇《追緝令》(1973),他飾演的角色是「大唔透」,被當時石原裕次郎視為演藝新一代接班人,戲的高潮是大唔透死於非命。他登上大銀幕的形像,完全跟電視期的年輕任性大相逕庭,有一種估唔到的神秘感。他亦在《蘇醒金狼》(村川透導演,1979)成為大人,獨當一面。森田芳光在《家族遊戲》視他為同代人,將他塑造為寅次郎一類永遠青春,但肯回家的浪子,《其後》的松田優作有文藝的一面,亦有一份爆炸力。遺作《黑雨》便捕捉了他神秘捉摸不定的一面,他之後接了一齣跟羅拔迪尼路合作的戲,只是拍了造型,後因身故了而無法開拍。

登:他很自覺自己要演的不是傳統男人。其一:是他用了很特別的身體語言,尤其在步姿上,走動起來連膊頭也動起來,搖搖擺擺的,與日本人平板公整有禮的行法相去很遠,其二:除了面對父親和三千代外,他鮮有正襟危坐,其三:他很多戲做得很細緻,例如有很多場戲跟手上的煙支、汽水樽、百合花等等做戲。我真正感到一個演員,用自己的詮釋來演繹角色,不外露而聰明地控制節奏。我頭幾次看這片,除了看森田芳光風格化的演繹外,就是欣賞松田做戲的節奏,這齣戲令我對演員的能力有了很深的認識,原來一個好演員能控制的範圍是很深很廣的,有不知不覺的美麗,到我想更深認識他時,他已經過身了。

邱:松田優作1972年出道,而李小龍的戲剛好在73年介紹去日本,當時的評論認為松田優作的眼神、出奇不意和反叛,是模仿李小龍的。

登:一個這樣反叛、以外露肢體語言,動作片起家的演員,來到《其後》竟然全面收斂起來,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用上,只以視線來傳遞感情,這樣的演出實在嘆為觀止。

紀:藤谷美和子被森田芳光視為女版松田優作,《家族遊戲》有一場戲也是松田優作用水杯飲水,用作與《其後》藤谷在花盆飲水一場相對應。藤谷是拍青春動作片出身,代表作是跟時任三郎的《飛鳥的傳說》(藤田敏八,1984),森田芳光用了很細微的設計將兩人作對比,成功與否見仁見智,但森田芳光建立演員的形象時,明顯參照她以往的電影作品。
 


人生始終是苦—夏目漱石《其後》的電影改編及其他

鄭政恆

夏目漱石(1867-1916)學貫中西,能寫漢詩,又曾赴英國留學。直到三十七歲才發表第一部小說《我是貓》,在小說創作之路上可謂大器晚成。

1907年,夏目漱石辭去大學教授職位,成為職業作家,之後發表的連載小說《三四郎》、《其後》和《門》合組成初期三部曲,在這一時期他致力於個人內在心理的描寫、個體與社會的牴牾和知識分子的自我尋索,但小說都以失敗、虛無和痛苦告終,看法無不悲觀暗淡。

森田芳光的電影《其後》減去了小說絮絮不止的心理敘述,貫注了美麗與哀愁並重的東方美學特色,冷靜與沉默中滲透出默然的傷感。特別一提電影《其後》強調了「誠」這個關鍵點,「誠者天之道也」之句出自《中庸》,也見諸《孟子‧離婁》。關於「誠」,朱熹在《中庸章句》中注為「真實無妄」、「天理之本然」,凡人不能無私欲,故必要擇善固執,而在《孟子集注》中,朱熹將誠定義為「理之在我者皆實而無偽」,前後大抵近似。

關於這句話,小說只是約略提到主角代助對父親家中寫有「誠者天之道也」的匾沒甚麼好感,想在後面加上「非人之道也」。電影中,代助每次回家探望父親,鏡頭所及都出現這塊匾,直至最後,代助經歷了與三千代的糾結關係,才體悟到「誠者天之道也,非人之道也」這個深刻的結論,正如代助懺悔道一切是由於當初自己「不成熟、不自然的正義感」,按朋友本份讓去所愛所至。其後,一切未如人意,代助終於明白到當年的決定錯了,完全真實無妄的感情不應是人所追求的,自己只能夠「在雨中、在百合花香中、在重現的昔日情景中,找到了純真無邪的和平的生命。這生命的裏裏外外不存在欲念、不存在得失、不存在遏抑自身的道德成見,這生命像行雲流水那樣自由自在。一切都是幸福的,所以一切都是美好的。」(吳樹文譯本)可是一切已在現實,冥冥中成為泡影。

《止於春分以後》、《心》和《道草》是夏目漱石的後期三部曲,作品進一步刻劃知識分子的內心世界,他們迷失於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的思想,自我剖析以後得出絕望的結論,而格調上較初期三部曲還要灰暗悲愴。

《心》是夏目漱石的集大成之作,最後一章道出了老師、好友K和房東小姐的三角感情關係。《心》和《其後》一樣,愛與罪由始至終都是混淆不清,老師一如代助,但是下了不同的抉擇,結果都是命定的死胡同。人生,始終是苦。

延伸閱讀:
夏目漱石著,吳樹文譯:《後來的事》(即《其後》),台北:志文出版社
三浦雅士著,林皎碧譯:《漱石:文豪消失的童年和母愛》,台北:臺灣商務印書館
西鄉信綱等著,佩珊譯:《日本文學史》,香港:三聯書店

 


沿著夏目漱石路徑,感受時代在動,人世在動
細讀《後來的事》

登徒

《後來的事》原著面世至今剛好101年,夏目漱石將時代交替變化,透過代助和身邊人物,緩緩引出,雖相隔一個世紀,然代助的處境、心跡和掙扎,與現代人的處境對應仍多,在在仍引起讀者共鳴。

夏目漱石的整個人生,差不多等如整個明治時代(進入大正年代後四年便離世),他可以說是生於日本最翻天覆地的年代,幼年青年以至壯年,都被明治維新帶來的社會衝激所洗擦。

明治維新將日本從封建時代,帶入了西方式工業化的年代,影響無孔不入。政治上確立了廢藩削權,制訂民主憲法,國家從京都遷都江戶(即東京),經濟上還統一了貨幣,開闢了鐵路(全國首條東京至橫濱鐵路,建成於1872年),文化上奉行了太陽曆法,大肆投入資源於高等教育,還派出留學生放洋進修(夏目漱石正是文部省首批獲公費到英國進修的留學生)。

日本在個人層面推動學習西方禮儀,推廣守時以至個人衛生等觀念,在社會層面進行移風易俗,在天王統治下另闢議會民主制,對外通商,對內大搞基建現代化,務求追上西方文明,締造一等一亞洲強國。

夏目漱石正是在這種環境下成長,在明治維新差不多完結時放洋留學,又在人生最後的15年開始創作,將精神上的探索和思辯,社會的異象和矛盾,訴諸文字。

《後來的事》亦無可避免地,滲進了一點點夏目個人生活的寫照,其中有三點較為重要,一是對相睇結婚描寫,夏目與髮妻鏡子,正是奉媒妁之言成婚的好例子,鏡子亦在婚後第二年流產,精神一度崩潰甚至試圖自殺;其二是,夏目於留學期患上嚴重精神衰弱症,與三千代受心臟病和精神衰弱病煎熬相類似,其三是與嫂子關係,年輕時的夏目,對與自己同齡的三嫂登世,一直懷有「男女之愛」,登世因害喜而逝世,這段情也一直沒有宣之於口,而夏目家主政者,一直都是三哥直矩。上述三點,都在《後來的事》小說中找到端倪。

當然,《後來的事》是夏目中期的長篇小說,焦點依然是代助面對的時代轉變。微小至個人生活的點滴,諸如家中使用自來水,與父家聯絡已用上電話,其處的江戶地區漸漸地以電燈作照明,人力車和電車交替成為代步工具等等,巨細無遺地刻劃了生活的氛圍,同時間,舶來奢侈品如香水、西餐,商賈政要的社交場合等,都成了上流社會的風尚。

夏目漱石對這份更替是了然於心的,書中便借代助與書僮下棋,談及以往文人雅士愛談的熒火蟲,都比電燈取代了。他與平岡的關係,便具體講述了知識份子(或者是有識之士),面對社會轉型的兩種走向,代助唸文學,終日想著內在修為和精神痛苦等問題;平岡唸經濟,面對的是活生生的社會謀生問題,全身投進於第一代的工蟻生活去,忙得沒有時間思想任何精神上,存在上的、社會的、哲學性的命題。代助和平岡的對立關係,不獨是三角戀愛的讓愛恩怨,用今時的語言來說,就是生活與生存的對峙。

事實上,代助與平岡的主題,正是由首到尾不住提及的「變」與「不變」。他們仨首度聚首,飲至酩酊大醉,正是要回復到當日的平岡和代助般,展開日本國力、國際關係和精神面貌的討論,一如當年在學時大談理想的模樣。

夏目筆下的平岡,也不盡是負面意圖,平岡對代助的批判,也是很有代表性的指摘,平岡便對代助直接指出了「我把那種不調和的現象披露出來,你卻把它壓在裡面。」而代助以「如果日本社會,在精神上、道義上和體質上,大致健全的話,我至今仍是有雄心壯志的。」來合理化自己「謹小慎微,若即若離」的態度。

生活與生存的分歧,先講生存,後講生活,這種說法,盡管經歷百年時間,對中國讀者來說,仍然是異常熟悉。平岡所代表服膺於市場經濟的人物,從一早已否定了有屬於精神層次的追求和理想,代助對此嗤之以鼻:「為吃飯而活命而幹的職業,很難有誠實可言!」平岡卻持相反意見:「正是吃飯活命這一動力,令人竭力地幹活!」明顯屬兩種價值觀,兩條路線,兩種人生。

當然,夏目漱石要探討的不只是吃飯的問題,而是為傳統精神文明不堪一擊而痛心,「代助還受到現代日本向他襲來的一種特有的不安,這不安源於人與人之間互不信任的野蠻現象…今時日本普遍地既不信神亦不信人,而他把這一現象歸咎於日本的經濟狀況。」

全書正是充滿著這種對當下經濟、文明和社會的「精神分析」,從個人到團體,從愛情到友情,在在已身陷巨變當中。一切不光采的勾當,也隨之而發生。

若說代助對平岡還有三分體諒,他對其父親的批評,可說不留餘地,原著中多番以「墮落」來形容實業家的父親,「父親是一個隱藏本人真面目的偽君子」。代助父親曾是武士,年輕時經歷了封建年代,後來乘著維新之機,搖身一變為家族企業的掌權者。按代助看法,父親雖受儒家學說薰陶,最後還是放棄了「道義慾」,服從了「生活慾」。道德和現實存在的巨大落差,在父親和家族身上表露無遺。代助抗拒父親屬意的婚姻關係,不僅因有三千代這戲劇因素,更象徵了回絕於父親所代表的一套虛偽價值觀,抗拒出賣靈魂,抗拒為報恩而作的婚姻,抗拒違反「自然」的決定,代助的個人選擇或者之前的「不選擇」,正是最後的一條底線。

代助這人物無疑深具存在主義的影子,沒有先驗的存在目的,不服膺於宗教以至道德,最終連讓愛的「俠義之心」亦反省為「不成熟」,他以一種「不選擇的選擇」來自處,既然沒有先驗的目的,那父兄的道德、社會的見解,以至朋友間的義務,都不能左右個人的選擇。
書中還有另一可圈可點的人物:代助那賣文維生的朋友寺尾。寺尾多次追問代助因何而生,代助沒有正面回答,卻在後來反覆思想,得出這樣的結論,「人不是為某種目的而降臨人世的,與此相反,是人出生後才產生某種目的的,…如果一開始就把某種客觀性的目的按到人的身上,不啻是…奪取了他的自由,所以一個人的目的必須由…自己來確立。」

小說裏的代助,一直為自己如何確立人生目的而忐忑不安,反覆思辯,來來回回於父親之家和三千代之家。他與平岡和三千代的恩怨,也許就是年輕時太服膺於朋友之義:一種外加的,不誠實的道德價值。

夏目漱石以「自然」來回應箇中的衝突矛盾,對個人而言,是「順應自然」,服膺於內心,也就是服膺於自己的靈魂。自然而生,順其自然,到最後表徵化地向三千代表白,向平岡表白,向父兄表白,拒絕再走遏抑之路,體現了人的、個體的高度自由。

從這角度看,代助無論得不得到三千代,並無損體現自由的目標,由「從不舒張自己意志的人」,變得「與電車一起前進」,感受自己在動,「人世間在動」。

 


《其後》字幕選段

校訂整理:單志民

(一)代助到訪平岡家聚舊

平: 「你定在嘲笑我的失敗
可是,你自己也一事無成
就像沒有自己意志(1)的人。」
          
代: 「我沒有笑你,
我只是在笑自己。」
          
平: 「騙人!騙人!騙人!
好多年沒這麼痛快過
我變回往日的平岡常次郎了
你卻無復昔日的長井代助
真沒趣
你定要變回過去的面貌
應該大醉一場。」
          
代: 「喝了酒後,你滿口醉話
其實腦筋很清醒!
那麼我也說說了。」
          
平: 「就是這樣,這才是你!」
          
平: 「三千代
你知道長井為何不工作嗎?
簡單說是因為
日本跟外國的關係讓人失望
再也沒有像日本這樣
窮得一身是債的國家。」
          
代: 「而且還以一等國自居
受著西方國家壓迫的國民
便無暇用腦袋,做不好工作
除了自己眼前的事外
腦子什麼都不想。」
          
平: 「像我一樣跟生活苦戰的人
是無暇去思及這些問題
管他日本貧窮或弱小
幹活時自會丟在腦後
你有閒情逸致照鏡子
才會想這些事
忙碌的時候
大概連自己是誰都忘掉了!」
          
(二)午飯時,代助到酒館與平岡會面
          
平: 「讓你久等了!」
          
代: 「怎樣? 工作還順利吧。」
          
平: 「我負責經濟版的
知道其中一些有趣的事情
要不要我寫下你家企業的內幕
寫起來會很有趣
單是日糖事件太單調了
你們家是與日糖有關的企業
應該受到影響陷入窘境中。」
          
代: 「有這回事嗎?」
          
平: 「這是你家的事
你跟他們是一家人,應該很清楚。」
          
代: 「我又不是蝴蝶
別把我釘起來分類好嗎?(2)」
          
……
          
代: 「是這樣的,我想跟你談一件事。」
          
平: 「我已想辦法還錢了
可惜現在仍沒著落
請你再寬限多些時日
當然,令尊跟令兄的事
我都不會那樣寫。」
          
代: 「你變得很厲害啊!
三千代很感寂寞了吧!」
          
平: 「你放心,她也變了許多呀!
你以為她還是三年前的三千代嗎?
她變化可大了!」
          
代: 「沒這回事!
她跟從前一樣,一點兒也沒變!」
          
平: 「你怎麼知道?
回家一點樂趣也沒有,真是無奈。」
          
三)三千代被邀到代助家
          
三: 「有何急事嗎?」
          
代: 「哦,慢慢談吧
我方才買了這些花回來。」
          
三: 「好香哪!」
          
代: 「為了要回憶起妳跟令兄
住在清水町的情景
才盡量多買些回來。」
          
三: 「你還記得那時的事嗎?」
          
代: 「怎會不記得!
妳當時穿戴時髦的領襟
梳了銀杏型的髮髻。」
          
三: 「那是剛到東京的髮式,不久就改了。」
          
代: 「妳上趟拿百合花來的時候
不也是梳了銀杏型的髮髻。」
          
三: 「啊,你真細心
那是唯一一次
如果家兄還健在的話…
現在的我會是怎麼模樣呢?
大概會變成另一個人吧!」
          
代: 「不,不會變成另一個人。」
          
三: 「你呢…」
          
代: 「我也一樣
我…
我從那時到現在,始終沒有變。」
          
三: 「啊…」
          
代: 「我需要妳
非常地需要妳!
早在四年前
我就該向妳這樣表白。」
          
三: 「你真太殘酷了!」
          
代: 「請妳原諒
而我…
也為此受到應得的懲罰了
自妳結婚以後
三年多以來
我…
仍然是獨身 」
          
三: 「這是你個人的選擇。」
          
代: 「不
我是娶不到,所以才不娶
在妳向我報復的期間
我必須保持獨身才行。」
          
三: 「報復…」
          
代: 「我…
倒希望妳永遠向我報復
我這樣的人,很自然地會犯這種錯(3)
即使犯下世人眼中的錯
我也要向妳表示懺悔。」
          
三: 「我…
是為了報復自己而嫁給平岡的
因為你什麼都不說出口
我才怨恨你
嫁什麼人都好
更何況是你推薦的人
應受懲罰的是…」
          
代: 「三千代…」
          
三: 「不要再道歉了
只是…
若你肯早點跟我表白就好了…」
          
代: 「若我一輩子都不說出來
妳會較幸福嗎?」
          
三: 「當然不是囉!
假若…
你不這麼說出來
我也許活不下去了!」
          
代: 「答應我
請妳答應我!」
          
三: 「沒辦法
我們面對現實吧。」
          
(四)平岡到代助家,代助向他表白一切
          
平: 「你跟三千代有什麼瓜葛?
她說有件事要向我賠罪
要我來問你原因」
          
代: 「平岡
你肯聽我說完整件事嗎?
等我把話說完
之後你怎麼罵我,我都沒所謂
……
我確實是背叛了你。」
          
平: 「你還記得三年前的事吧?」
          
代: 「你和三千代結婚時。」
          
平: 「慫恿我娶三千代的,是你。」
          
代: 「對我說很想娶她的,是你。」
          
平: 「這件事我沒忘記
那個晚上
我倆穿過上野向谷中下行時
雨剛停不久
道路很難走
我倆從博物館前
一直邊走邊聊
走到那座橋的時候
你為我流下眼淚
那時,我深切地感到朋友的珍貴
那夜,我興奮得失眠了
這一晚月色皎潔
我看著月兒漸漸西沉,仍無法入睡
那時,你因何為我流淚呢?
為何發誓要為我說服三千代呢?
與其弄到如此地步
當初為何呢?
我沒有甚麼對你不起吧?」
          
代: 「那時候我聽了你的表白
心想即使犧牲自己的未來
也要使你得償所願
這才是朋友應盡的本份
那時候我真的這麼想
可是到現在…
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今天發生的事
全因當時不成熟的俠義感(4)!」
          
平: 「俠義感?」
          
代: 「說明白一點…
那行為是有違自然的
所以
我自然而然受到報應
要當面向你請罪
我傷害了你
也傷害了三千代
……
請你把三千代讓給我!」
          
平: 「給你?
我會給你的,但現在不行
三千代現在有病在身
而且病得不輕
我不能將重病病人交給你
直至目前,我仍是她丈夫
身為丈夫,有責任照料妻子
……
事到如今
以世俗的體統來看
我再也不能跟你交往了
從今之後
我們算是絕交了
不論我是否在家
請你自重,別到我家中出入。」
          
代: 「我明白了。」
          
平: 「這是命運使然,沒轉圜餘地。」
          
代: 「三千代的病嘛…
萬一她病危
讓我見她最後一面行嗎?
除此之外,我已別無所求了。」
          
平: 「到時看情況吧!」
          
代: 「你打算只讓我看三千代的屍首呀! 這太過份了,太殘酷了!」
          
平: 「有這回事嗎?」
註:

原著中譯本用「不會讓自己意志有所舒展的人」,最後字幕以「沒有自己意志的人」最貼近原意。
電影編劇加上去的一句,原著中並無這樣對代助的形容,表露了森田芳光對代助看法:「不想自己被標籤了。」
「自然」的用法,是夏目漱石對人行事為人的個人化內在標準之一。至於「錯」,原著中譯本用「罪」,跟前面提到的報復和懲罰相對的,為口語化的易明性,用錯最接近原意。
這一句最費思量,記得多年前的公映版上,字幕是寫「俠義之心」,當時令我一直摸不著頭腦。本地影碟在此譯為「不成熟的正義感」,翻查小說中譯本時,則寫為「似是而非的俠義行為」,前者淺白易明,但正義感的說法將人物的道德包袱扭曲了,變成見義勇為的良心行為,兩者都有好處和缺點。再翻看原聲大碟的小冊子?

 4 ) 其后 日语原声 全英文字幕 第一次自我尝试英翻中

98:43-101:30

“何事此急?”

“无事闲来而已,携百合至。”

“芳香沁鼻。”

“回溯往昔,兄与汝皆驻,如此花簇,可曾记得?”

“不曾忘却。”

“发如心,华服素。”

“自打来京,早更装束。”

“戒戴汝手,可似眼前?”

“君见之?仅一次。若吾兄尚在,不知今何如。”

“性情大变?”

“非也,问君?”

“亦非也,未曾变之。”

“欺也。”

101:30-107:00

“我存在,因你而存在,四年前就该有的告白。”

“残忍如斯!”

“见谅。我已因此遭受恰如其分的惩罚。你婚后三年,我孑然一身。“

”你选择如此。“

“不,我也曾为婚姻而奋斗,却所求非人,终不得愿。权当作你的报复,我无求佳偶。”

“复仇。。。”

“我生而如此,罪如初随。惩罚公诸于众,告解仅当汝前。”

“因你不曾阻拦,恨你于心。为了自我惩罚,不论选哪位都好,只愿将你忘却。”

“三千代!”

“别再请我谅解!谁让你当初不尽诉衷肠?”

“若我沉默一生,你便可喜乐安宁?”

“一点也不。若你不言,余生冗烦漫漫。”

“答应我,接受我,可否?”

“无济于事。容我宁静。”

 5 ) 《从那以后》电影剧本

《从那以后》电影剧本

文/(日本)筒井伴已
译/陈笃忱

1.代助在小石川的家·厨房
炭炉的铁丝网上有一片面包,散发着香气。
字幕:“1909年春天”。
穿着一件蓝地白碎花的和服、把衣襟掖起来的寄食学生门野(二十六岁)和管膳食的老太婆,不慌不忙地谁备着已经过了时间的早餐。
门野(一面烤着面包一面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奇特的语调说):先生究竟打算做什么事呀?
老太婆在银盘里放上黄油和喝红茶用的茶杯。她穿着一件与自己年龄不大相称的色彩鲜艳的没有领子的衣服,这大概与她出身于烟花柳巷有关。
门野:真不知犯愁。找个工作做多好。
老太婆:大概打算结婚以后再慢慢地找工作吧。
门野:这倒也是个好主意。我真想也过一过那种整天读书、听音乐的生活。
老大婆(愕然):你?
门野:不读书也行,能象他那样悠闲地玩玩就挺好。

2.代助的书房
脸朝里躺在被褥上的长井代助(三十岁)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才徐徐睁开眼睛,一面打着哈欠一面顺手去拿枕边的报纸,他又感到疲倦,便把报纸扔在一边,把脸转向庭院。
有一扇纸拉窗敞开着,透过玻璃门可以望见庭院。红花映入眼帘。
代助凝视着庭院,把右手伸进睡衣,贴在胸前测试心脏的跳动。

3.浴室
代助打着赤膊,站在镜子前面,仔细地用手摩擦胸脯和背部。忽而抬起手臂,忽而耸动肩膀,柔软的肌肉随着动作不停地颤抖着。代助时不时地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映象。

4.餐厅
代助在茶柜旁边,抱着双膝靠着柱子坐在那里。他用羹匙舀吃半熟的鸡蛋,呷一口红茶,然后拿起一枝香烟。门野连忙给他点着。
门野:水管子有点毛病啦。
代助:怎么,流得不通畅吗?
门野:没关系,今天就能修好。
代助怡然自得然地喷着烟雾。
门野:先生,今天你的心脏的情况怎么样?
代助:今天的情况不错。
门野:说不定明天又觉得不好。象你这样神经过敏,岂不真的要弄出病来。
代助:我已经有病啦。
门野凝视着红光满面的代助。
门野(猛的站起来):哎呀,差一点忘了,这里有一封信。
饭桌上放着一封信和一张明信片。
代助打开信一看是长井得写来的。他又拿起那张字迹潦草、署名“平冈常次郎”的明信片。
代助(自言自语地):已经到了!
门野在收拾餐具。
代助:你替我给家里挂个电话。
门野:是。你要向家里说什么?
代助(边说边把信纸卷好):就说今天约好有人来,回不了家,明后天一定回去。
门野:好的。
代助:老爷子出去旅行刚回来……(欲言又止)哦,不必请老爷子接电话,告诉谁都行。
门野:是。(心不在焉地走了出去)
代助把明信片掖在怀里,通过客厅来到书房。

5.书房
代助站在花瓶右边的书架前面,取下一木沉甸甸的相册,便站在原地把相册的金属卡子打开,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翻过几页,突然停下手来。
画面上出现了一张二十来岁的妇女半身照片,那是三千代。
代助低头凝视着这位妇女的面孔。

6.字幕:《从那以后》
主要创作人员及演员表。

7.代助家附近的小巷(夜晚)
人力车夫精神抖擞地奔入画面。车子上坐着一位体格魁伟、戴着眼镜的秃顶男子,他是平冈常次郎(三十岁)。

8.代助家·客厅(夜晚)
平冈坐在安乐椅上,象是埋进去似的,光溜溜的头靠在椅背上,环视四周。
平冈(偷快地):这房子不错嘛,比我想象的要好。
代助默然地来到身旁,打开烟盒,请平冈吸烟,
平冈:刚才在门口向老太婆借了两毛钱。我这人忘性太大,下了车才发现没带钱包。(哈哈大笑)
代助:还是谈谈今后有什么打算吧。
平冈:有很多话想跟你谈,不知从哪儿说起。
代助:过去的事我都知道,你来信都谈过。
平冈突然取下眼镜,用揉成一团的手绢擦拭着。
代助倚着柱子冷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平冈(重新戴上眼镜):你怎么样?
代助:我依然如故。
平冈:那太好了。我的变化实在太大……
平冈从椅子上站起来,眺望庭院。
平冈(突然改变语调):哟,有木兰花!快开了吧。……气候真是相差很大。
代助:那边儿很暖和吧?
平冈(点点头):非常暖和。
沉默片刻。平冈点燃纸烟。
老太婆端来茶水。
老太婆(和蔼可亲地):茶炉刚上满水,烧开多花了点时间。
老太婆刚要进屋,代助连忙接过茶具。
老太婆向平冈深施一礼,退了出去。
平冈:除了那位老太婆以外,还有别人吗?
代助:有一名寄食学生。
平冈:就这些人吗。
代助:怎么?
平冈:相别已经三年,怎么还没结婚?
代助:要是结婚哪能不通知你,咱们是中学时代的好朋友嘛。对啦,你……
正要往下说,门野端着啤酒和菜肴走进来。门野一声不响地把盘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在桌子上。
代助和平冈一声不响地坐在椅子上。
门野摆好以后,向客人轻轻点了一下头,将盘子挟在腋下,退出房间。
代助打开啤酒,把两只杯子都斟满。二人碰杯后,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平冈一饮而尽。代助又给他斟满。
代助:前几天真让我吃了一惊。突然接到你的信,说什么最近就要离开那儿,搬到此地来住……
平冈(打断地):你要是以为我高升了,那就大错特错啦。我这次是另谋职业。
代助:怎么,辞去了银行的职务!
平冈再次一饮而尽,并不忙于回答。代助也没再迫向。
平冈:我本来就和分行的经理关系处得不好。偏巧我的部下在会计上出现了亏空,于是,要我对此负责。
代助:干嘛非要由你负责不可呀!
平冈(气呼呼地):说的是嘛。干公司职员这行的,地位越高越能搂钱……象你这样投进入过社会的人,大概很难理解。
代助:早就进入社会啦,只是与你进入的社会种类不同罢了。
平冈:别引以自豪,时至今日你也会投降。
代助:当然,到了饿肚子的时候,随时都可能投降。但是,我现在并不感到不自由,那又何苦自找苦吃,去尝试那神卑劣的经验呢。
平冈露出不悦的神情,不停地吸烟。
代助喝着啤酒。
代助:那小子亏空了多少钱?
平冈:不到一千元。我替他补上了。
代助(开玩笑地):看来你还是有钱,大概也捞了些吧。
平冈(瞪起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代助):即使捞了一些也都用了。连生活费都不够。那一千元还是借的。
二人继续喝酒。

9.电车线路(夜晚)
代助蹓蹓跶跶地送着平冈。晚风吹拂。他们来到竖着红竿标志的停车站。二人保持沉默。
电车从远处驶来。
平冈:我住在神保町,乘那辆电车回去。
代助:是吗。(稍顿之后,突然地)孩子真可惜。
平冈:反正会死,倒不如不生。
电车驶近。
代助:再不能生了吗?
平冈:大概是吧。因为身体太不好啦。
代助不再说话。
平冈:妻子总问起你是结婚了,还是没结婚。
电车轰隆一声停在二人面前。

10.神保町的旅馆(夜晚)
旅馆的门灯。

11.旅馆二楼房间(夜晚)
一名妇女坐在洋灯旁修理布袜子的别扣,她是三千代(二十三岁)。
灯光摇曳,照见她那白皙的侧脸,纤细的腰部,下面的两只脚,一只穿着布袜子,一只赤裸着。
三千代象是在向谁挑战似的,专心致志地缝个不停。
在房间的角落里堆着准备搬家的行李和皮箱等物品。
三千代缝完布袜子后轻轻地嘘了一口气,然后穿上那只袜子。
平冈拉开隔扇门走进屋来。三千代猛的抬起头来。
三千代:这么快就回来啦。傍晚刮起大风,温度下降了……
平冈没有回答,一头倒在草席上。
平冈:本来想去浅草观看全景电影。
三千代:很久没看电影了,真想看呀。
平冈:这么想看吗?
三千代没有答话,把针线盒放在一旁,忙着去烧水沏茶。
平冈:真想喝点酒。
三千代:让服务员拿来吧。
平冈:不必了,出去喝去。
三千代不再说什么了。
平冈(拿出纸烟):我已经托长井给找工作了。
三千代拿出一件需要修理的短套褂。
平冈:他说问一问他哥哥的公司能否给想办法。……谁知道行不行。
三千代(对着针鼻引线):他一定会尽心办理的。
平冈:那小子过得挺不错,悠闲自得。
三千代没回答。
平冈:实在不行就进报社工作。(他看着三千代)
三千代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缝着。

12.位于青山的代助父亲的家
一所气派很大的邸宅。
头戴呢帽的代助缓步走来。门柱上钉着一块显眼的木牌,上面写着“长井得”三个字。
代助进得门来,便听到来自庭院的犬吠声。代助吹起口哨。狗听到熟悉的口哨声,便不再吠叫。
远处传来提琴声。

13.同上·阿缝的西式房间
穿着长袖和服的阿缝(十五岁),站在乐谱架前拉小提琴。紥在长发上的蝴蝶结时不时地晃动。阿缝两眼注视着房门,手里的弓子停止了拉动。只见房门露出了一条缝,代助在那里窥视。阿缝连忙跑过去。
阿缝(故作生气状):叔叔总是偷听我拉琴。
代助:小缝,你的颤音很有进步。
阿缝(骄矜地):我还感到不够味呐。
阿缝抓住准备离去的代助的袖子。代助转过身来。
阿缝(从门缝小声地说):您知道爷爷要对您谈什么吗?
代助(虽然已经猜到却故意说):不知道。
阿缝:关于叔叔的事……说亲的事。(两只调皮的眼睛望着代助,捂嘴窃笑)

11.同上·房檐很长的小房间
隔扇上框的部位挂着一块写有“诚者天之道也”的匾额。
长井得(七十岁)端坐在匾额下,他在摆弄一把心爱的宝刀。
代助坐在他的面前。
得:你己经三十岁了吧。
代助:是的。
得:身体健康吗?
代助:两三年来没感冒过一次。
得把宝刀装进用梧桐木做成的盒子里,然后面向代助,象住常一样,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一番。
得:脑子并不坏吧?
代助:是的,不坏。
代助一面把第三枝烟蒂放进烤手炉里,一面抬头观望那幅挂匾。
代助(默诵着):……诚者大之道也。
得打开放在面前的茶碗盖,呷了一口茶,吃着点心。
代助也拿起一块点心。
得:他叫什么来着?喏,就是那个经常上你那儿去的小伙子……我也见过一两次的那个。
代助:是平冈吗?
得(点点头):听说他读书不怎么样,帝国大学毕业以后,好象很快就有了工作,是吧。
代助:结果失败而归,现在已经回来了。
得:为什么?
代助:都是因为当初为糊口而去工作。
二人默默对坐,得似乎不想再深谈下去,再一次从上到下地对他打量一番。代助也没再作声。

15.同上·走廊
嫂嫂梅子(四十岁)走进画面,打开客厅的房门。

16.同上·客厅(西式房间)
正在欣赏拉窗上部雕花隔板的代助转过身来。
梅子:哟,你在这儿哪!我的梳子掉在哪儿?找不见了。
代助和梅子一同寻找,发现梳子掉在沙发的边上。
代助(拾起梳子):还是那样马大哈。
梅子按过梳子插在头发上,边插边说。
梅子:请坐下。有话跟你说。
代助坐在沙发上,越过坐在钢琴前面凳子上的梅子的肩膀,望见窗外晴朗的天空。
代助:多好的天气呀。应该找个地方去赏花。
梅子:你同意去啦?
代助:同意什么?
梅子(微笑地):别装做不知道啦。爸爸带着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出门去了。
梅子轻松地站起来推开窗子。一阵柔风吹进室内。
阿缝和诚太郎(十一岁)在院子里跟狗戏谑。那是一只腿上长着长毛的硕大的西洋狗。
梅子:每次让你看对方的照片时,你总有说道,什么嘴和下巴的角度不好啦,眼睛的长度和脸的宽度不相称啦,再不就是耳朵的位置长得不对。
代助(走向钢琴):怎么,对耳朵的位置感兴趣不行吗?
代助观看钢琴上摆着的全家福照片(包括得、诚吾、梅子、代助、阿缝、诚太郎)和诚吾、梅子合影的照片。
当代助把脸转过米的时候,梅子两眼盯着他。
梅子:这次可得下决心了,再也逃脱不了啦。
代助:别吓唬人啦。
梅子:对象是爸爸的恩人佐川先生的女儿,
代助:爸爸大概是想让我替他报答过去那次免于剖腹自杀的恩情。
梅子:这种事我是无能为力的,只有你才行。(轻轻地推一下代助的肩膀)
阿缝和诚太郎在窗外蹦跳着向室内窥视。
诚太郎:叔叔,代助叔叔!
代助(走向窗前):垒球打得怎样,有进步吗?
阿缝:诚太郎这次拼命练习踩球。
代助:踩球?
阿缝:真的。简直是个孩子。
诚太郎:哦,是个孩子。
阿缝和诚太郎互相争吵。
梅子:你就娶佐川先生的女儿吧。
代助:嫂子你也赞成?
梅子:这不是事出有因嘛!
代助:与其根据长辈制造的理由而娶,不如根据我自己制造的理由来定终身。
梅子:那你是不是已经有了这种理由?
代助一味苦笑,不予回答。

17.神保町的旅馆·实景

18.同上·楼梯
代助不等人带路便直接上楼,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但心里却忐忑不安,越往上走心里越紧张。

19.同上·走廊(二楼)
代助走来,在一间房间门前停下脚步。
这里是平冈的房间,身穿西装的平冈站在门槛边用急促的语调说话。
平冈:要是那样,那就去看医生好啦。
三千代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何至于如此严重。
平冈:再不然……(发现有人在门外,便转过身来)哟,是你呀!(从他的神色看,他显然是不太高兴)
代助不便再向他走近。
三千代从微暗的房间里伸出头观看。她的视线与代助的视线接触到一起。
三千代:长井先生……(她那苍白的面颊顿时泛起红晕)
平冈(勉强地):进屋吧。
代助:不啦,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来看看你,谁备出去吗?
平冈(走近代助):是的。
代助:那咱们就一块走走吧。
在代助的怂恿下,二人走出走廊。
三千代从门内探出身子,目送二人离去。

20.电车线路
张劲的春风吹起一阵尘土。
代助和平冈并肩走着。平冈眉梢的神经不停地跳动着,滔滔不绝地叙述着自己的苦衷。
平冈:本想尽快找到房子安顿下来,无奈事情太忙,一直顾不上。倒是也有人给介绍几处,不是原住户尚未搬走,就是房子还在刷浆,始终搬不进去。
代助没搭茬。
平冈:不好总去麻烦给我找职业的人或者过去的老相识。
代助(不堪忍受似的):这么样吧,房子的事让我家的学生去办。现在处于不景气状态,找房子并不难。
平冈停下脚步,因尘土迷了眼睛,取下眼镜拭擦。
乎冈:那就拜托你啦。我到那边去乘电车……
代助:我去书店转转。
平冈略施一礼,急忙离去。
代助抱着一种异常焦虑的心情望着平冈的背影。
将帽子压得很低的代助,一时拿不定主意究竟往哪儿走。

21.神保町的旅馆附近的道路
代助往回走。前面有一家旅店,门前的帘子被风吹得啪啪作响。一名女服务员在门前洒水。尚未洒湿的表土被吹得四处飞扬。
代助抬头观望二楼的窗户。窗户突然被推开,代助急忙躲向暗处。
出现在窗前的是一位从未见过面的女人。代助松了一口气,又盯视了一阵子,便从原路走去。

22.神乐坡附近的一家酒馆(夜晚)
代助举杯畅饮,不停地干杯。
陪酒的是熟识的艺妓小染(十八岁)和久米香(十九岁)。
小染(一面斟酒):今晚真喝得不少。
代助一饮而尽。
久米香(咯咯地笑):您知道猪的故事吗?
代助:猪?
小染:猪看到好吃的东西是怎样动作的,您知道吗?
向久米香递了个眼色,咯咯地发出笑声。
代助:不知道。
久米香:把猪绑起来以后,在它的鼻子前面摆上佳肴,它因为不能动弹,也会用鼻子尖使劲伸向食物。
小染:一直伸到能碰到食物为止。
久米香:别看是动物,只要诚心诚意去做,就能如愿以偿。
小染和久米香笑个不停。
代助感到恼火,便拼命地喝酒。

23.不忍池畔(深夜)
喝得醉醺醺的代助蹒跚地走着。
随风飘舞的花瓣,开始时是一瓣两瓣地落在代助的身上,转眼之间越飘越多。代助不由自主地抬头观看,发现盛开的樱花树林近在咫尺。
在静悄悄的黑夜中,灯光照耀着花海,显得分外妍丽。花瓣默默地撒向大地。
代助凝视良久,情不自禁地走进树丛。

24.代助家·走廊(几天后)
三千代在门野的引导下走来。他们在客厅门外停下脚步。
代助已在那里等待。
代助:欢迎,欢迎!
三千代:呀,……
三千代进入客厅后,门野毫无表情地将门关上。

25.同上·客厅
三千代低着头坐在代助前面的一张椅子上,把纤细的双丰叠放在膝盖上。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珍珠戒指。
代助看了三千代一眼,随即将目光移向她手上的那枚戒指上。
三千代抬起头来,她那双细长而水灵的眼睛望着代助。
三千代:那天你等一等该多好呀。
代助:因为看到你挺忙。
三千代:正碰上平冈要出门。我忙我的,你待你的,有什么关系。你也太见外了。
代助燃点手中的烟卷。
代助:好久不见了,应该请你吃一顿。
三千代:今天不行。我待不了太久。
说着便弯下腰,用带着珍珠戒指的手从腰带里掏出一只小怀表。
代助一面看着那只表,一面吸烟。
三千代(自言自语地):哟,已经三点多啦。……从别处绕了一下我才来的。
代助:这么着急走吗?
三千代:想早一点回去。
代助(笑着):三年不见就变成一个受家庭所累的人,真没办法。
三千代(略带愠色):人家明天搬家嘛。
代助:是吗,明天搬呀。(站起来)你对门野找到的房子中意吗?
三千代:环境倒挺安静。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代助从橱架上取来点心盒,打开盖子,里面装着巧克力和糖果。
代助:是你爱吃的吧。
三千代象个小姑娘似的美滋滋地拿了一块巧克力。
代助走向面临庭院的玻璃门。
代助:搬家以后来多坐一会儿多好。
三千代(低着头):我是有事求你才来的。
代助(依旧而向庭院):有什么事尽管说吧,别客气。
三千代:能借给我一点钱吗?五百日元。(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脸都涨红了,手里摆弄着那块巧克力)
代助:是为了还分行经理的贷款吧?
三千代:他倒好说,什么时候还都行。是还别人的……
代助:为什么会负这么多债?
三千代:我一想起这些事就烦死了。(从椅子上站起来)都怨我不好,得了病。
代助把脸转向三千代。
代助:心脏怎么样?
三千代:嗯……有一段时期还不错,但在决定回到这里来之前的一个月又不好了。
代助没答话。
三千代(目光转向橱架上的物品):医生说病情并不比以前严重,瓣膜也没有毛病。
停顿片刻。
代助:借钱是为了治病吧?
三千代:药费是很有限的。
三千代悄悄地握紧手里的巧克力,不想再说什么。
一种难以捉摸的不安心情涌上代助的心头,他仔细地观察三千代苍白的面容。

26.庭园
这里正在进行盛大的游园活动。
园内的一隅樱花怒放,几十位衣着考究的男人和女人聚集在一起。他们中有穿西服的,也有穿和服的,其中还有外国人。
穿着制服的服务员忙得不可开交。
穿起大礼服的代助和诚吾(四十二岁)夹杂在人群中,
诚吾同几位与会者围着农商部大臣有说又有笑的。
与会者甲:听说议员们终于被扯进日本糖业事件中去了。
与会者乙:纯属谣传。
与会者丙: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说不定我们也会受连累。
诚吾:光担心有什么用。今后是政界和实业界应该紧密合作的时代。
大家点头表示同意城吾的观点。
与会者甲:大臣,到时候还得请您帮忙。
大臣:那好说。
诚吾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一杯外国酒递给大巨。
另一方面,代助穿梭于与会者之间,时而向人们打招呼;时而用英语和外国女人搭讪,然后走向桌前取些食物,自己享用。
喝得微醺的与会者甲(象是从事新闻工作的)来到代助身旁,准备向诚吾等人表示轻视。
与会者甲:这次游园活动似乎是对那个事件筑起的防波堤。这个堤坝究竟能经得住多大的冲击呀……
代助似乎对此不感兴趣,独自喝着酒。
此刻,诚吾摆弄着挂在腹部的金怀表,慢步走来。
诚吾:哦,你来啦。
代助:爸爸今天怎么没来?
诚吾:他参加诗会去了。
代助:那么,嫂子呢?
诚吾:在家招待客人哩。(掏出手绢擦汗)天气不错,就是太热了。
二人走到树荫下。
代助:哥哥,你还那么忙吗?
诚吾(用不知疲倦的口吻):忙得厉害,真受不了。听说意大利发生地震了。
代助:报纸上登了。
诚吾:听说开进横洪港的外国船的舱底养着大蛇。
诚吾活灵活现地说着,遇到从身旁走过的与会者们时,没忘记向他们打招呼。
代助:哥哥,我有话想跟你谈,有时间吗?
诚吾(不明其意,微笑着):时间……
代助:明天早上怎么样?
诚吾:明早要到海边去。
代助:下午呢?
诚吾:下午倒是在公司,不过,要跟人谈话,你来了恐怕也没时间好好谈。
代助:那么,晚上总可以吧?
诚吾:晚间要去帝国饭店。明晚在那里宴请高鼻子的外国夫妇。
诚吾猛然发现代助撅着嘴露出不高兴的样子,便爽朗地笑着说。
诚吾:真那么急,那就今天吧。今天可以。咱们很久没在一起用餐了。

27.金杉桥旁的鳝鱼饭馆,二楼
在陈旧不堪的壁龛的柱子旁边放着一个多格木架,上而仰放着两顶大礼帽。
因为是下午,店内没有其他客人,只有代助和诚吾坐在一间面临河川、敞开窗户的饭厅里。
两人喝着酒,吃着鳝鱼肝和干烤鱼。
诚吾食欲旺盛。
诚吾(接代助的话岔):那么,你是因为那位朋友遭遇不幸,准备负责给予一些照顾啰?
代助:你看怎么样?
诚吾:你有钱吗。
代助:我是一文莫名,需要去借。
诚吾:向谁借?
代助:准备向你借呀。
诚吾一边用签子剔出塞在牙缝里的烤鱼一边说。
诚吾:但是,你的亲事问题需要谈谈。
代助一声不吭。
诚吾:父亲的提议可能是出于一种感恩思想,而我却从另一个角度考虑。
代助感到情况有些不妙。
诚吾:你知道当今搞事业最需要得到什么样的人支持吗?
代助:我怎么会知道。
女服务员送来新烫好的酒。
诚吾(自斟自饮):是地主。日本经济的支柱全指地主嘛。
代助:是那样吗?
诚吾:佐川家是京都拥有大量土地的资产家。向银行借款首先要有土地。
代助:如果你不想借钱给我,那就请你给平冈安排一个工作行吗?
诚吾(冷漠地):我看算了吧。
代助无可奈何。
诚吾:对那种人只好对不起了。第一,现在很不景气。即使不管他,他自己总会有办法的。那些向我央求借钱被我拒绝的人,最后自己都想出办法了。
代助:那倒也是。嫂子暗中正在替他想办法哩。哥哥,你也太粗心大意啦。(说完哈哈大笑)
诚吾:什么?不会有这种事的。(依旧坦然地喝着酒)

28.平冈家·附近的情景(几天后的夜晚)
一排排形状相同的简陋房屋,门与正门之间的间隔只有三尺左右宽。这象征着深刻的不景气和激烈的生存竞争。

29.平冈家·门——正门
代助走来,走向正门。门旁堆着搬家时解开的草包和绳索等杂物。

30.同上·门内·隔璧房间(夜晚)
在暗淡的灯光下,三千代纤细的双手不停地将笼箱里的衣物移至柜橱。柜橱上的金属环发出哒哒的响声。她从笼箱里取出色彩鲜艳的长衬衣。走廊上传来代助和平冈的脚步声,闷着头在整理衣物的三千代不禁抬起头来。

31.走廊(夜晚)
代助和平冈巡视房间的格局,或许是太疲劳了,平冈不断地用手掌拍打后脑勺。
代助:房间的格局还可以嘛。
平冈:不好也没办法。要想搬入中意的房子就得多出钱啊。
二人的目光移向面积狭小的院子,那里也堆积着搬家的残物。
平冈一边敲击后脑勺一边走向起坐间。

32.起坐间(夜晚)
平冈盘着腿稳稳地坐在垫子上。代助走过来坐在他的旁边。
代助: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吧。
平冈(带有挑战的口吻):能顺心吗?照这样下去一辈子也顺心不了。
三千代从隔壁房间走出来。
三千代(向代助轻轻点头):前些日子……
她在二人身旁落座后,把带来的一卷红色法兰绒拿给代助看。
代助:这是什么?
三千代:婴儿的衣服。刚才从箱子底下发现这么一卷做好的衣服。(边说边解开绳子,把两只红袖子向左右摊开)
平冈:还留着这个干什么,趁早拆了当抹布。
代助不便插嘴。
三千代将衣服摊在膝盖上,弯着腰观看。
三千代(有所发现似的):做的和你的一样。
平冈:是这样吗?
平冈顺手把穿在碎白道花纹夹衣服下面的红绒贴身衬衣拽出给大家看。
平冈:这可不行,热死了。
三千代手里拎着婴儿服的两只袖筒发怔。
代助(面带愠色):夹衣服下面再穿绒的贴身衬衣,那怎么会不热。
平冈(也有点不高兴):我得脱掉,已经感到受不了。(立刻感到很热,敞开汗湿的胸前)
平冈:怎么样,好久没在一起喝一杯啦。
三千代大概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心情,而带愁容看了代助一眼。
三千代:我去准备酒菜,你们慢慢聊。(转身向黑暗的里屋走去)
代助若无其事地望着她那纤瘦的背影。
代助:工作有了眉目吗。
平冈:咳,说有也行,说没有也行。没有就暂时闲着呗。迟早总会有办法的。
代助不想再说下去,拿出纸烟吸着。

33.平冈家·后门(夜晚)
从厨房的小窗户隐约地看到屋里的灯光和三千代的身影。

34.同上·厨房(夜晚)
三千代在切青菜,还炖煮鲫鱼。她手上戴的那只珍珠戒指发出闪闪的白光。
从起坐间传出喝醉酒的平冈和代助的声音。
平冈的声音:不错,我是失败了。虽然失败,但我毕竟在工作。今后也还要继续工作。你嘲笑我的失败。但是,你什么也没有干呀。你是不想实践自己的意志。
代助的声音:我没有嘲笑你。我是嘲笑我白己。
平冈的声音:瞎说。完全是瞎说。

35.同上·起坐间(夜晚)
代助和平冈用肘支在矮桌上对酌。
平冈喝得醉醺醺的,把眼镜推到光秃秃的额头上。
平冈:好久没醉了。今天的心情特别好。我已经恢复到过去的平冈常次郎了,你也必须恢复到过去的长井代助。一定要这样。一定要大干一番。
给代助斟酒,酒浆溢出杯子。
代助:你一喝酒就醉话连篇,不过,头脑一般还清楚。我也说说吧。
平冈:就是嘛。这才是长井代助!
代助:这是炖煮鲫鱼吧。以前在你这儿吃过。
三千代:是哥哥最爱吃的东西。
平冈(打断话语):三千代,你知道长井为什么不工作吗?
三千代将酒瓶放在矮桌上。
平冈(半开玩笑地):说得夸张一点,日本和西洋的关系很不好。有哪个国家象日本这样穷得叮当响,靠借款过活呀。
代助:到了这步田地还以一等国自居。这样受西洋压迫的国民,没有时间去想问题,所以干不出大事来。只知道想自己的事,想自己今天和眼前的事。
平冈(让三千代斟酒):象我这样的人,整天和现实进行拼搏,哪有时间考虑那些事。我也知道日本是贫乏,是软弱,可是一工作起来就把这些都忘了。你因为有时间去照镜子,所以才会想到这些。忙的时候。谁会记得去照镜子。
平冈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代助也跟着痛饮。
三千代(把瓶口朝向代助):记得给上香啊!
代助一时没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三千代(边斟酒):你忘啦?哥哥的忌辰快到了,是在正月。
代助:可不是嘛。一晃已经四年了吧。
三千助:是的。已经四年了。
平冈:他的运气太不好了,竟会得了伤寒。
三千代往二人的小碟里挟炖鱼。
代助:管沼是个好人。
平日:你和管沼是文学系的,只有我一个人是经济系的。
代助默不作声。
三千代:大家经常到不忍池去,哥哥也一起去过。
音乐声起。

36.回忆·不忍池衅(约五年前)
阳光照射着池面,闪光夺目。
三千代蹦蹦跳跳地奔向前来。她穿着一件鲜艳的和服,宛如彩蝶纷飞。她猛然回过头看,只见平冈站在那里。代助和管沼在那边漫步。三千代感到有些失望。平冈羞羞怯怯地向三千代走来。二人并肩漫步。平冈频频向三千代谈天说地,三千代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声附和着,但她心目中留意的是代助。
代助与管沼边走边谈。他虽然感到三千代的视线在投向自己,但不便正面去看她。三千代拿起一块小石子向池面投去。波纹向周围扩展。

装饰品商店。
代助和平冈各自在挑选礼品。代助选了一只珍珠戒指,平冈则选了一块小型怀表。二人互相瞥了一眼对方选的礼品,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平冈回过头看了一下门口,发现窗外有一顶阳伞不停地在转动,定睛一看,原来是三千代站在那里。一股热流不禁涌上他的心头。
背向门口的代助,刚一抬头便从货架上的一面镜子里望见三千代的身影。

樱花树林。(与以前出现过的樱花树的夜景相同)
代肋、平冈、管沼、三千代款款漫步。每人都各怀心思。
樱花的花瓣洋洋洒洒的飘落在他们身上。

37.平冈从前的家·大门(夜晚)
三千代摆好代助脱下的木屐。代助站在她的身后。
代助(低声地):钱还没有张罗到手。不过总会有办法的,别焦急。
三千代(背着脸):哥哥的忌辰那天,咱们去不忍池看看吧。
代助没有正面答复,穿上木屐,打开大门。
三千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门又闭上了。

38.电车线路(夜晚)
煤气灯发出微弱光线。代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辆黄包车咯嗒喀嗒地从他身旁跑过。

39.平冈家·起坐间(夜晚)
喝得酩酊大醉的平冈躺在榻榻米上,身上盖着一件短外褂。
从隔壁房间传来剪刀的剪裁声。

40.同上·隔壁房间(夜晚)
三千代用剪刀裁剪红色法兰绒的婴儿服。嘴角上挂着微笑。

41.代助家·浴室(夜晚)
代助正在洗澡。突然门野从门口探进头来。
门野:老师,水温怎么样。要再烧热一些吗。
代助:可以啦。
门野:那好。(返身离去)
代助头靠在浴槽边沿,右手压在心脏部位。在弄清跳动的情况以后,他闭目养神。
音乐声起。

42.回忆·清水町附近的坡路(约五年前)
雨不停地下着。打着雨伞的代助顺着坡路往上走,正好碰见采购归来的三千代往下走。二人相遇后都停住脚步。
三千代打着雨伞的那只手拎着提兜,另一只手拿着白百合花,头上梳成左右两个发髻的发型。
代助连忙赶近三千代。
三千代:正好从花店门前走过,所以……
代助:我正要去拜访管沼。
二人并肩行走。
三千代上坡时脚一滑,差一点跌倒。代助赶紧扶她一把。白百合花掉在地上,代助连忙把它捡起来。二人的视线相遇。
代助从三千代的眼睛里看出她心里的激情,但马上又把视线挪开。
代助擦掉百合花上的水滴,把脸贴近花瓣,闻一闻花的芳香。

43.在青山的老家·客厅(夜晚)
梅子在弹琴,手上戴着红宝石戒指。
阿缝站在一旁一起读谱,她那淡红色的缎带不时地颤动着。
听到开门声,二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
梅子:哟,你来啦。
代助走进客厅。阿缝跑到代助面前,拉着他的手走向钢琴。
代助:我还以为是哪位名家在弹琴哩。
梅子(笑着摆摆手):代助,请你弹弹这一段。
梅子站起来,代助在钢琴前坐下。两只手协调地在琴上弹动。
代助:是这样吧?(说完从椅子上站起来)
阿缝:这回该我啦。(坐下)
阿缝的指法很不熟练,笨拙地弹着。
代助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微笑,阿缝象是生气似的抬起头瞥了他一眼。
阿缝:我学的是拉小提琴,不是钢琴嘛。(她继续往下弹)
梅子(对代助):两位男同胞都不在家。能多待一会儿吧?

44.同上·西式居室(夜晚)
代助、梅子、阿缝、诚太郎围坐在西式大餐桌前共进晚餐。
长井得和诚吾的坐位空着。梅子和阿缝一边进餐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
阿缝(对代助):妈妈上次让算卦的给叔叔算了一卦。
梅子:你猜卦上是怎样说的?
阿缝(迫不及待地):说叔叔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位出人头地的人。
代助(笑着):占卦也有不灵的时候。
梅子:可别小看占卦。因为有的人的命运就是无可奈何的。
诚太郎用完餐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枝体温表含在嘴里。
代助(笑嘻嘻地):诚太郎,还在搞这个呀。
阿缝:还不是叔叔教给的。
诚太郎(从口中取出体温表):真有意思。饭前和饭后的体温相差很大。真是不可思议吧?
阿缝:小孩喝了热汤的缘故吧。
代助:那是血液的问题。只要吃很少一点东西,就会加速血液循环,体温必然会上去。
阿缝:还是跟喝汤有关系。
阿缝和诚太郎议论着。
代助(对梅子):爸爸和哥哥最近好象突然忙起来了,究竟在忙什么呀?
梅子(把话岔开):谁知道。他们从来不跟我说……
女佣人拿着水壶走进来。
梅子往玻璃杯里倒白兰地。阿缝和诚太郎到外边玩耍。代助吸着雪茄烟。
梅子:如果谁也不肯借给钱,那你的那位朋友就得不到帮助,那可怎么办?你再伟大也无济于事。
代助无以对答。
梅子(把玻璃杯递给代助):说到底,你对家里的人大概都瞧不起。
代助(观察雪茄):哥哥尽抽好烟,还是马尼拉产的。
梅子:不必辩解。在你看来,你有资格看不起大家。
代助:今天你真厉害呀。
梅子(把玻璃杯伸向代助):说的都是真话嘛,你也不必介意。不过,象你这样伟大的人,没有钱也免不了得向我这种人低头呀。
代助:所以刚才我已经向你低头了。
梅子(喝一口酒,开玩笑地):瞧你多讨厌。你是不是有些过分啦。自己每月还得由哥哥和父亲照顾,哪有力量去管别人呢?
代助只管喝着酒,并不答话。
梅子(轻轻地叹口气):代助,你总不至于想打一辈子光棍吧。
代助还是不说话。
梅子:别太挑剔了,有合适的就定下来吧。
代助:嫂子,我是不是非要娶老婆不可?
梅了:真奇怪,为什么那么讨厌找对象。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啦?是谁?请告诉我。
代助不予回答,他手中的杯子映出模糊的人影,分不清是代助的还是梅子的身影。

45.平冈家·套间(夜晚)
三千代把和服的长袖用带子扎紧,然后替平冈擦背。只穿着一条裤叉的平冈盘腿而坐,嘴里念念有词地哼起民谣。三千代手里拿的是一条用婴儿服撕成的红绒手巾。她在木桶里把它浸湿,然后拿出来拧干,默默地在平冈的背上来回擦拭。

40.行驶中的电车·车内(夜晚)
代助靠在车门附近。
车轮与铁轨断断续续的磨擦声冲破寂静的夜晚。
代助注意看了一下车内的几名乘客,大家默默坐着,象鬼魂似的。
车轮呼啸般的倾轧声。

47.代助家·书房(几天后)
门野在擦煤油灯罩,不时发出吱吱的刺耳声。代助躺着阅读报纸。
门野:老师,问题严重啦!
代助没理他。
门野:是关于日糖事件。据说那个生产砂糖的公司的董事,用公司的钱收买了几位议员。
代助还是没理他。
门野:真痛快。平时架子摆得很足的议员和董事终于被拘留啦,真是大快人心。
代助对于吱吱吱不愉快的声音感到刺耳。
门野:再过两三天将会有更多的人受到调查。
代助站起来,默默地走出房间。
门野:哟,您要出门?……连续四五天净跟书打交道了,屁股都坐出膙子了吧。(他继续擦灯罩)

48.电车线路
代助双手插在衣袋里,向前走去。

49.旧书店·店内
代助漫无目的地翻阅旧书。他逐渐产生一种倦怠感。
店内陈列了一本落满尘埃的杂志《帝国文学》。

50.位于森川街的寺尾住的公寓
这是一间出租的破旧的房间。套间里放着一张书桌,头缠布巾的寺尾(三十岁)挽起袖子坐在桌前写稿。在他的身旁杂乱地放着《帝国文学》以及同仁刊物和杂志等。
代助从后面的木门进入庭院,溜溜跶跶地出现在寺尾面前。
浓眉大眼的寺尾抬起头来。
寺尾:哟!
代助:如果妨碍你工作,我就改日再来。
寺尾:别走,别走。(他取下缠在头上的布巾,走向代助)
寺尾:五五二十五,今天一个早上已经挣了两毛五。

51.附近的荞面馆·店内
寺尾狼吞虎咽地吃着荞麦面条。桌上已经放着至少五个盛荞面条的小笼屉。
代助边吃面条边喝酒。
寺尾:怎么样。给我的朋友办的杂志写点稿子吧。可以挣点零花钱。
代助:算了吧。最终只落得个整月摆在书店无人向津。
寺尾:象你这样能够安逸地生活,当然不成问题。但是,谁能保证总能这么安详呀。人一天不吃饭也不行。
代助:有比文学更好些的行当嘛。
寺尾:反正不能把文学当作正经的职业。
代助:那就好。努力干吧。
寺尾(喝着酒):好什么呀。我想干点正经的事情。
寺尾高声召唤服务员,要她再拿些荞面条和酒来。
寺尾:怎么样,长井,借点钱给我吧,权当帮助我搞正经职业。
代助(玩笑地):干正经的职业就搞不了文学啦。
寺尾突然拿起两只筷子当剑,用俄语唱出俄罗斯文学中的一段。
代助越发感到厌倦。
寺尾那歌唱般的俄语被朗读梅子的书信声所淹没。
梅子的声音:上次你特地来求援,结果未能按照你的要求办到,实在抱歉。依靠我个人的力量只能筹措到很小的数目……

52.平冈家·正门内(深夜)
三千代匆匆从内室来到房门口。室内灯光灰暗,她俯身向来访者致歉。
三千代:实在对不起。我的丈夫还没……
代助的声音:是我呀。
代助站在水泥地面上。
三千代(抬起头来):我以为是谁呢……
在朦胧的灯光下,三千代白皙的面容显得格外俏丽。

53.同上·客厅(深夜)
客厅的隔扇门全部紧闭,代助和三千代在里面交谈。煤油灯发出灰蒙蒙的灯光。
代助:平冈君还象往常一样东奔西走吗。
三千代:最近一个星期不怎么出门了。说是累得很,不是在家躺着就是喝酒。……而且动不动就发脾气。
代助默不作答。
三千代:跟以前可不一样啦,脾气暴躁起来真叫人受不了。
代助从怀里掏出一张二百元的支票。
代助:本以为马上就能弄到手,结果还是费了很大劲儿……问题解决了吗?
三千代(哀怨地):没有。怎么可能解决呢。
代助(把折叠的支票打开):这点钱够不够?
三千代(接过支票):谢谢。平冈会很高兴的。(轻轻地把支票放存榻榻米上)
代助(拿出纸烟):从表面上看,我这个人挺悠闲自在,可是,一旦需要我去管自身以外的事,就会感到无能为力。
三千代将烟灰缸递给代助。
代助:如果这二百元解决不了问题,那我就再想办法。
三千代:再想办法?
代助:大不了在高利贷的借据上画个押。
三千代(急于阻拦):那可不行。那样做必定会落到与平冈相同的处境。
代助一时语塞。
三千代:他刚到大阪的时候,开始也是很勤奋努力的。
代助对此不表态。
三千代:自从我生孩子得了心脏病以后,他就开始放荡起来……逐渐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倒也不是那种冷冰冰的人。还是怪我不好。
代助:不要这样灰心,要象以往一样打起精神来。
三千代:要是孩子活着,我至少也有个奔头。
她把目光移向夜幕降临的一片漆黑的庭院,转瞬间脸上泛起一层难以捉摸的微笑。

54.低洼地区的夜景

55.在青山的老家·走廊
代助从便门进入住宅。当他路过客厅时,看到诚吾盘着脚坐在那里喝酒。梅子待在一旁。
代助(不由自主地):哥哥……
诚吾:怎么样,来一杯吧。(拿起面前的葡萄酒瓶晃了一晃)
代助走进客厅。
梅子拍一拍手呼唤书生,让他给代助拿一只杯子来。

56.同上·客厅
梅子为代助斟上葡萄酒。
梅子:请猜一猜,这酒有多少个年头?
诚吾:他怎么会知道。
诚吾注视着代助喝葡萄酒的嘴唇。
代助:味道很醇。
梅子:所以才让你猜猜看是什么时代的。
代助:嗬,还有时代呀。看来你藏下了不起的好酒。回去的时候带上一瓶。
梅子:对不起,仅此一瓶。是别人送的。
梅子从盘子里拿起一块薄松饼吃着。
代助(给诚吾斟酒):今天怎么啦。兴致很高嘛。
诚吾:你平时都是这样的心情吧。
代助:可是,对你可摸不透。
诚吾:那么难摸吗……(大笑)
代助:听说有一阵子忙得不可开交,是参与了日糖事件吧?
诚吾:……看来你对读报还是很感兴趣。
诚吾走到阳光充足的廊檐边上侧身躺下。
诚吾(看卧在院内的一只狗):要让它运动才行,吃饱了就睡没什么好处。
代助往梅子的玻璃杯里斟葡萄酒。
代助(低声地):对上次送来的那张支票要表示感谢吧……
梅子把食指放到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诚吾(眼睛望着庭院):今天是父亲叫你来的吧。
代助:大概又要听他的教训了。
梅子:还是小心点好,已经出现了低气压。
诚吾(脸转向代助):注意别说荒谬的话啊。(莞尔一笑)

57.同上·房檐很长的小房间
紫檀桌上摆着中国古诗集和花镜,长井得坐在围炉旁为代助烧茶。代助拘谨地正襟危坐。
得(咳了一声):你希望得到能够使自己独立的财产吗。
代助:当然希望。
得:那就娶佐川家的姑娘吧。
代助呷着茶。得凝视代助。代助将茶喝尽,把某杯放回原处,眼睛看着得。二人这样互相凝视了片刻。
代助:有什么必要娶片川的女儿呀?
得顿时气得脸色发紫,放在膝盖上的拳头颤抖着。他一言不发,将代助放回的茶杯猛然推倒。

58.平冈家·饭厅
平冈和三千代共进早餐。三千代替平冈盛饭。她的面容显得十分憔悴。
平冈吃着烤鱼。
三千代:你是说让我去表示感谢啰。
平冈:没有什么必要向他求救。
三千代凝视平冈:平冈继续吃饭。

59.同上·房间里
三千代坐在梳妆台前,解开头绳,乌黑的头发垂在肩下。女佣人拿着梳子在她的身后伺候。三千代抬起头来,对着镜子里的女佣人说——
三千代(明确地):梳日本式的发髻。
女佣人按照三千代的吩咐细心地操作着。

60.代助家·书房
在一本大字典上放着一个玻璃盆,里面养着铃兰花。铃兰花旁有一只枕头,代助在那里假寐。一只黑妈蚁沿着代助的绒领爬到喉咙上。
代助惊醒,用右手拍打喉部,将蚂蚁掉到地上。他站起来击了儿下掌。门野跑来。
门野:给你彻点浓茶吧。
代助(一面将坦露的胸前合紧):我睡觉的时候,有人来过吗。
门野:你猜得真准,平冈的太太来过。
代助:为什么不叫醒我?
门野:看你睡得很熟。
代助(加强语调):有客人来就应该叫我嘛。
门野:因为平冈太太还要去神乐坡买东西,说是买完东西……
代助:还会回来?
门野:是的。

61.同上·浴室
代助洗脸,还用水把头淋温,然后从镜子里着湿漉漉的“自己”。

62.同上·套间
代助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随后点燃一枝香烟。

63.同上·书房(时间稍晚)
三千代走了进来,她在汗衫外面套了一件哔叽的单衣,手里拿着三枝白色的百合花。她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
代助:你怎么啦。
三千代没有回答,把花扔在桌子上,急忙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三千代:真难受。
她笑睐眯地看了代助一眼。她的头发有些蓬乱,但也顾不得整理就把头靠在椅背上。
代助注视着她那日本式发型。
三千代(指指桌上放着的大半杯水):那是干净的水吧?
代助:不,这是我刚喝过的……(他拿起杯子走向玻璃门,把水泼到院子里)
代助:门野,喂,门野。(拍了几下手掌,仍无人回答)。

64.同上·厨房
门野笨拙地从一个锡制的茶叶罐里抓出一些高级玉露茶。
代助走进来。
门野:先生.马上就沏好。
代助:不忙泡茶,先要凉开水。
门野:好的。
二人忙于找玻璃杯,但怎么也找不到。

65.同上·书房
代助端着一碗水回到书房。
三千代手里握着刚才的那只玻璃杯,里面盛有半杯水,靠在书架旁。
代助吃了一惊。
三千代:喝了那里的水,因为我看它很干净。(回过头看了一下养铃兰花的玻璃盆)
代助:为什么喝那里边的水呢?
三千代:总不至于有毒吧。(将玻璃杯举到代助眼前,让他透过玻璃验看)
代助:如果是两三天前的水,那可怎么办。
三千代:我事先闻过了,没有问题,还挺香哩。
代助本想从三千代手里夺过杯子,现在只得作罢,便走到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代助:心胜病还没痊愈吗?
三千代(爽快地):这一辈子也别想彻底好啦。
她那纤纤玉手无意中弯了一下,露出那只珍珠戒指。
三千代:上次太感谢了。支票……。
代助:平冈君情况怎么样?
三千代:嗯……报社的工作基本上定下来了。
代助:那太好了。我一点都不知道。这样,暂时还能解决一些问题。
三千代(走到椅子前坐下):我得向你道歉。
代助不明白她的意思。
三千代:上次那二百元本来说好是用它来还借贷的,没想到搬家要支付各种费用……不过,我在向你借钱的时候,并没有说瞎话骗你。请你原谅。
代助:反正钱是给你的,只要能派上用场,那不是挺好吗。
三千代一眼望见架子上放的八音盒,不禁欣喜若狂,连忙跑向架前。
三千代:你真有好东西。
代助也站起来,打开八音盒的盖子。优美的旋律在屋内荡漾。
放在他们二人之间的桌上的那束百合花显得格外鲜艳。
三千代伸手拿起百合花,脸凑过去闻它的香味。
代助(不由自主地):不要凑那么近去闻。
三千代:那为什么?
代助:因为……
三千代:你不喜欢这种花?
代助伸开腿,斜着身子看着三千代,脸上露出微笑。
三千代(把手上的花放回桌上):真是烦人。特意绕道走,又碰上要下雨的样子,弄得我七气接不了下气。
代助站起来,拿起那束百合花,把缠住根部的须草揪干净,然后把它们扔进养铃兰的玻璃盆。可是,由于根茎太长,又用剪子把它剪掉一半,才重新放进盆里。
三千代:从什么时候开始付厌这种花的?
代助不回答。
三千代(眼睛望着百合花):你不是也把脸凑近闻过吗?
代助还是没回答。

插入镜头(代助的回忆)
阴雨的坡道。
代助用手揩净百合花上的雨滴,将脸贴近花瓣闻它的馨香。

八音盒发出的优美旋律。
三千代目不转睛地望着代助。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几行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滚流。
代助:这雨下的好啊。
三千代:好什么呀,我是穿草屐来的。

66.电车线路
初夏的阳光普照大地。路上的行人全都换上了夏装。载货马车和人力车匆匆来往。行商摇着清脆的铃声悠然自得地穿街串巷。

67.代助家·书房
代助看着那只玻璃盆,里面的花卉已经不复存在了。
片刻之后,他象是下了决心似的抓起一件罗纱的外褂准备出去。就在这刹那间,门野突然出现在眼前。
门野:先生,来客人啦……
代助心里不觉一惊。

68.同上·正门
代助板着面孔来到门前。
坐在门框上戴着一顶草帽的寺尾转过脸来看到代助。
寺尾:你又在睡午觉吧。没有职业的人就是懒。究竟活着是为了什么?
代助:真是多管闲事!我倒要问问你来此有何贵干。如果是商量钱的事,那就请你免开尊口。
寺尾:你真是一个不懂礼貌的人。(他用草帽在胸前啪啪地扇起来)
他的举动有它魅人的一面,终于使代助的心肠软了下来。
代助:好,上来吧。
寺尾:我可不是闲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稿子)
寺尾:需要把这个译出来。必须在两周内完成任务。有什么法子,不干就没饭吃嘛。
代助(冷淡地):看来干劲还挺足嘛。
寺尾:所以我才从老远跑来。不借给我钱也无所谓,当然,能借更好。我来主要是因为有的地方弄不懂,要向你请教。
代助:净给我添麻烦。
寺尾:别那样冷酷无情,也应该替没饭吃的人想想嘛。对我来说是一场关系到生死的战斗。(说罢便把稿子硬塞给代助)

69.妓院里的一室(夜晚)
披着一件花里胡哨的长衬褂的平冈盘腿坐在那里。他和叫来的妓女对酌,吃着由外面饭馆送来的寿司(注1)。
平冈象孩子撒娇似的“啊”的一声张开嘴。妓女偎倚着平冈,把寿司塞进他的嘴里。隔着拉门传来二人亲昵的声音。

70.平冈家·厨房的土地(夜晚)
一只盛满热水的脸盆。三千代褪下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臂,弯着身子在脸盆前洗头发。

71.代助家·廊檐(夜晚)
代助与门野在下将棋。棋逢对手的门野特别高兴,话也变得多起来了。
庭院一片漆黑,萤火虫飞来飞去,发出点点光亮。
门野(盯视萤火虫):哎呀,真好看!
代助别有所思,似乎不曾听见他的话。
门野:过去很流行描写萤火虫,近来文人墨士已经不太对它感兴趣了。这是什么原因?
代助下了一子。
门野:恐怕是因为萤火虫已被电灯压倒,逐渐退却了的缘故吧。
代助不理他的碴。
门野:先生……先生。
代助(如梦初醒):嗯?
门野流露出一种不满的情绪,下了一手很厉害的棋。

72.电车线路
代助乘坐的人力车在路上奔跑。风呼呼地刮着。车夫弓身弯腰,艰难地向前奔跑。代助取下头上的呢帽。

73.在青山的老家·走廊—诚吾的住室
代助来到。客厅里杳无一人。代助穿过客厅,走向诚吾的房间。
纸拉门上映出一个人影,传出梅子的话语声。
梅子的声音:嗳呀,那可太过分了。
代助:哥哥……
话音刚落,门已拉开。屋里是准备出门的诚吾和梅子。
诚吾穿着一件罗纱的外褂,腰带上挂着一条金链子,梅子替他把后襟整理好。
诚吾:瞧,来啦。
代助:叫我来干吗?不说清楚什么事,就派车接我。
梅子(缓和地):代助,你今天有空吧。
代助:没什么事。
梅子:那就一块儿上某某先生家去玩吧。
代助不表态。
梅子:请我们去听舒伯特的《死亡与少女》。
诚吾(将雪茄装入衣袋):我办完事四点钟也上那儿去。在这之前,你就和阿缝一起听听音乐。女人的魅力可是不小呀。(笑声)
代助(感觉到这是一种策略):是这样吗?
诚吾:完全是这样。(走出门去)
梅子刚要去送他,穿着漂亮衣服的阿缝,手里拿着各种颜色的蝴蝶结走了过来。
阿缝:妈妈,我扎哪个好?这条戴上太孩子气了……叔叔,您说呢?
她转向代助。一会儿戴这条,一会儿戴那条,让代助帮助鉴定。
代助:你索性都戴上好啦。
阿缝(板起面孔):净瞎说。您的事我可不管。

74.某公馆·大厅
四部合奏的弦乐队正在演奏舒伯特的《死亡与少女》。
主人请了十几位客人来欣赏音乐,其中包括代助、梅子和阿缝。代助听得有些不耐烦,开始四下打量客人。
诚吾来晚了,小心翼翼地坐在代助的旁边。他把脸贴近代助的耳旁窃窃私语,并指指另一个坐位。
诚吾(小声地):就是那个人。
代助:唔?
诚吾:佐川的女儿。
代助顺着所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坐着一位瓜子脸的姑娘,她低着头,由一位戴金边眼镜的绅士(高木)陪伴着。那就是佐川的女儿。

75.神乐坡附近的一家酒馆(夜晚)
代助在房间里饮酒。里屋的隔扇门有一扇开着,屋里已铺好鲜艳的被褥。屏风上搭着女人的和服和腰带。
有个女人在屏风背后脱衣服。不久,只穿一件贴身长汗衫的小染走了出来。
小染:长井先生……
代助干了杯子里的酒,站起来,走进里屋,随手将隔扇门拉上。
在寝具上的代助和小染。
他解开小染的窄腰带。代助一眼看到搭在屏风上的那条长长的红带子。他伸手抓住带子,慢慢地从屏风上拉下来,然后扔在屏风后面。

76.代助家·厨房
一条黑鲫鱼在砧板上跃动。门野笨拙地握着菜刀,同老大婆一起向活鱼挑战。
老太婆(只动嘴不动手):嗳呀,要按住脑袋嘛。真没用,连一条鱼都对付不了。
门野拼命压住鱼的头部,从肚子把它破开。切口处迸发出一缕红殷殷的鲜血。

77.坡道
阿缝步屐轻盈地走来,手里拿着一卷东西,纸卷上还用缎带扎着,那是她刚买到的小提琴乐谱。

78.代助家·房书
桌子上摊着地图和旅行指南。代助坐在椅子上,阿缝透过他的肩头瞟了一眼。
阿缝:叔叔,是去旅行吗?
代助:是礼品吗?
阿缝:您上哪儿去?
代助:我也不知道上哪儿去。各处转转罢了。
阿缝:是吗。
阿缝把纸卷放在眼睛上当作望远镜窥视代助。
阿缝:叔叔,您什么时候娶婶婶呀?
代助看着阿缝,接着把眼睛也凑近纸卷。阿缝哧哧地笑起来。

79.同上·客厅(夜晚)
代助将旅行用品装入皮包。门野走进来。
门野(站着不动):我帮你整理吧。
代助:没事儿,不费事。
门野:先生,什么时候出发,我给你谁备车去。
代助没答话,抓起帽子就往外走。
门野:又要出去吗?如果是买东西,我可以替你去。
代助:今晚不走了。
代助终于走出门去。门野感到难以捉摸,无可奈何地嫩了一下嘴。

80.洋货店(夜晚)
代助东看西望,挑选一些旅行用品。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街上的夜景。
代助拿着一支牙膏走到陈列香水的货架前。看见装磺十分漂亮的香水。代助从中挑选了一瓶有百合花标签的香水,拿在手里聚精会神地看。
从天棚上吊下的一盏煤油灯发出忽明忍暗的灯光,使人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

81.平冈家·外面(夜晚)
代助走来。粗糙的板墙的缝隙露出煤油灯的灯光。代助脱下帽子。

82.同上·套间
身穿浴衣、梳着西式发型的三千代,坐在煤油灯下阅读报纸。
代助从院子里走进来。
代助:嗬,真悠闲呀。
三千代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抬起头望了代助一眼。
三千代:己经读了两遍啦。
三千代叠好报纸,走去拿来一个坐垫递给代助。
代助:平冈每天都这么晚吗?
三千代微笑不语。
代助:听说去找过我一次,遗憾的是我不在家……
三千代(用团扇扇着袖子下面):我刚洗完澡回来。
代助坐在套廊边上的坐垫上。
代助:生活费没什么问题吧?
三千代再一次流露出凄凉的微笑。
三千代:你这样想?
她把手里的团扇扔在一旁,把那双刚洗过澡的柔嫩的手伸向代助。
原先戴在手指上的那只珍珠戒指已不复存在。
三千代:实在没有办法,还请你宽恕。
代助心里不禁一阵酸楚,马上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叠钞票数也不数就递给三千代。
代助:给你用吧。
三千代:那怎么行……
她的两只手紧紧地贴在身上,注视着代助。
代助:既然可以接受戒指,那么,也可以接受这个嘛。就把它当作纸的戒指好啦。
三千代:可是,那也太……
代助:平冈知道会挨斥吗?
三千代暖昧地摇了一下头。代助抓住三千代的手,把她拉到身边。三千代紧张得呼吸急促,低下了头。代助把钞票塞到三千代手里。三千代依然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不时地眨动。代助松开了手。
几乎在同一瞬间,喝得醉暇酸的平冈拉开隔扇门出现在眼前。他穿着一件白衬衫,扎着一条时髦的针织领带,洋气十足。
平冈:……你在这儿呀!
代助(欠了一下身):你也应该早一点回来嘛。
三千代背对平冈,急速将钞票塞进腰带里。
平冈:在这么暗的地方呆着千嘛!来,来,上来坐。
三千代(对二人):喝点酒吗?还是喝……
平冈(打断地):有谁在这种时间喝茶。
三千代默默走向厨房。代助走上客厅。
平冈:已经正式到报社工作了。
代助:定下来啦。
平冈一屁股坐在矮饭桌前,舒坦地盘起腿来。
平冈:担任经济部的主任记者。
代助(也盘起腿来):真不简单。
平冈:我给你增添了种种麻烦,总想专程去向你表示感谢,结果拖到现在也没去成。
代助:哪儿的话……。据说哥哥的公司情况也很糟,所以很难找到让你满意的工作。
平冈啪的一声在自己的脖子上击了一掌,打死了一只库蚊。
三千代端来了现成的酒菜和筷子。
平冈:喝几杯意思意思。我请客。
代助:多不好意思。
平冈:来到东京以后不断得到你的照顾嘛。
平冈望着三千代。三千代低着头给二人放好筷子。
代助拿出一枝烟装在烟嘴上。

83.代助家·书房(夜晚)
蚊帐中。穿着浴衣的代助,手里拿着香水瓶。他打开封口,往枕头上滴了一滴。还嫌不够,拿着瓶子钻出蚊帐,在屋子的四角各洒了一滴。

84.同上·浴空(第二天)
代助站在镜子前,用一把很宽的西洋剃刀剃胡须。
门野略带谎张的神情跑来。
门野:您的哥哥从青山……
代助手里的剃刀停止刮动。刀刃发出微弱的光芒。

85.同上·书房
诚吾坐在椅子上读报,手指夹着一枝已熄灭的雪茄。
代助抚摸擦了化妆水的面颊和下颚,缓步走进书房。
代助:啊,哥哥。
诚吾(仍在读报):这间屋子怎么这样香?是你头上的香味吧。
代助:你在看到我以前不是已经闻到香味了吗?
让诚吾观看架子上的香水瓶。
诚吾(使劲嗅了一下):你真够讲究的呀。
门野端来红茶,将茶放在桌上,施一礼退下。
诚吾:昨天,阿缝回家说,叔叔明天要去旅行,所以我就来了。
代助:是的。本来打算今早六点多钟就出发的。
诚吾:如果你是能够六点钟起早出发的人,那我也不会现在特地从青山赶来了。
诚吾呷了一口红茶。
诚吾:不一定非今天出去旅行吧?
代助将一片柠檬放进红茶里。
诚吾:这样吧,今天到我那儿吃午饭去。
代助未置可否。
诚吾:我现在还要到别处转转。就这样说定了啊。(边说边站起来)
诚吾:你究竟怎样打算,娶不娶那个女人?我看姿她就挺好。在女人问题上别那样挑肥拣瘦,让人觉得就象元录(注2)时期的好色男子,那可不好。
代助:知道了,我一定

 6 ) 听听张曼娟老师的说法

很喜欢台湾的张曼娟,也清楚的记得她散文《从今以后》,就是对《其后》的另一个角度的诠释吧。我在《万象》看到迈克的《此情可待》那篇美文时也着实唏嘘感叹了一番,但始终觉得张曼娟的更是另一翻动人的无奈。
从今以后 张曼娟
下着雨的黄昏,那修长文雅的男人,颠踬道途上,买了一大束百合花,插在瓶里。然后,雨中接来心爱的女子,两人进了日式平房,保持着距离,面对面跪坐着。
房内房外都暗了,惟有那硕大的百合与男人的衣衫,雪白莹亮着。久久,男人说,以极低沉的声音:
“我一定要告诉你,你的存在对我是必要的。这句话,晚了四年……”
穿着和服的女子,已在男人的撮合之下,嫁给了男人的好友,做一个不快乐的妇人,也过了三年。听见那样的剖白,出自这个自制力极强的男人,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盛满了哀伤。
女子仍上年轻的,这些错误原本都可以挽回,但,痼疾缠身的女子随时准备接受死神召唤;如同漆黑将漫进房中,除了男人与百合以外,吞噬一切。
1986年,由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原著改编,电影《从今以后》的片段。
银幕上的雨,与窗外的雨,连结成无边无际的迷茫。我听见自己悠长的叹息,一对含蓄的恋人,只因缺乏勇气,晚了四年,竟然耽误了一生。
将近一千五百个日子,不算太长,可也不短。仍清楚的记得二十二岁,不识得孤寂的意气风发。任何事情,口可以妥协,绝不强人所难;从未刚愎自用,像是个最容易相处的人。惟独感情的付出与领受,无理的固执,要求按照我的方式,也不理会那是否适合忙碌疲惫的现代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曾有个朋友,虬结眉心,瞪大眼睛:“你只用理智,没有感情?”我困窘无言,看着他一步步走开。所幸,他只是走开,并没有离开。
一直是这样,周遭的朋友,给予我最宽容的对待。
然后,偶遇另一个朋友,因为合力艰难谋事,而完全信赖,久了,便成习惯。纵情的谈论心灵易动,交换纷扰人世诉说不尽的离散波折,每一次微微仰望,都觉得心安。共处的日子,免不了各自沧桑,有些事是不能与人分担的,无论怎样的心情,只能独自拥有。
……
曾有一个溽暑的午后,那小巧,穿和服的女子,撑一柄玲珑花阳伞,走过红色木拱桥,去拜访她心中最初的恋人。漫长的行走,使她出现在略感惊诧的男人面前时,特别荏弱。
轻拭额角的汗珠,女子微微喘息,她寻着桌上一只玻璃杯,准备要喝下那半杯水。
“不要。”男人迅速的阻止,因那杯缘曾与他的唇缠绵。
他把水倒了,解释着:“脏了。我去倒杯水来。”
男人离开,女子的眼光却没有移开那只杯,她抑制不住,伸手取杯,浸入养花的器皿中,汲取半杯水,仰头一饮而尽。花朵的芳香,枝叶的苦涩,不能启齿的相思,化为一缕沁凉,自喉头经过心房,融入每个枯干的细胞。
男人用干净的杯,倒来干净的水,只见女子的颈项后仰成优美的弧度,轻合着眼,唇畔漾起梦幻般的笑意。
雷声隐隐,女子立在窗边,风中衣袖翩翩,如展翅的彩蝶,在男人潮湿的眼瞳中,莹莹光亮。
因此,男人下了决心,在下雨的傍晚,在黑夜来临前,在他们都爱恋的百合花前,倾诉心事。
不得不承认,对那女子,是羡慕的;因为在我的生命中,竟无一点蝴蝶因子,容不得自己一点点的出轨。
……
独自看一部电影,努力把自己从沉溺的感动中拯救出来。我应该还算年轻,也没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怎么连错误都没有?)也不清楚,将会有怎样的一生。
从今以后,我仍将继续把自己拾掇齐整,不疾不徐,穿越街道。站在十字路口,不动声色的看着横冲直撞的行人车辆,等待绿灯亮起。
从今以后,当然,有时候也会禁不住思考,一只透明玻璃杯的使用规则。
如果,真有规则的话。

 短评

享受了一遍“打死我也不说的”日本式暧昧。如果说了,结局皆大欢喜,是不是就不美了?说了必定是悲剧。所以不说。陈舜臣说,日本人的生活百分之九十是美。中国人的生活百分之九十是生存。川端说。我在美的日本。大江则说。我在暧昧的日本。暧昧产生美。暧昧也产生恐惧。

4分钟前
  • melon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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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身上可以找到龙平的慵懒和翔太的危险感,还有两兄弟都有的淡淡的温柔,但那最宝贵的带有禁欲主义的浪漫气质却没能传下来啊!想象了一下男女主角在雨中嗅百合花的一段,如果是翔太演的话,估计是直接得上吻戏了;如果是龙平的话,应该已经在吐槽“拿泥搜累”了吧……

7分钟前
  • 王大根
  • 力荐

三千代隐忍优雅,做足的妻子的本分和宽容,唯一不够的是,她根本不爱自己的丈夫。不是拱手相让就是友情,不是一气之下就是爱情。代助孤独走掉,三千代的心脏是为他而生病的。

12分钟前
  • 后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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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湿流光,负你残春泪几行。

16分钟前
  • 野次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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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说还休,旧梦阑珊,即便是最后的告白,也冲不破那惨淡的意味,甚至在死亡的阴影面前,连过去那些被虚掷的时光似乎都无足轻重了。

19分钟前
  • 成知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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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把这个世界所有的长井代助先生抓起来,剥皮抽筋,喉咙砍断。让他们再也不能谦虚的鞠躬,再也不能温柔的蹙眉,再也不能用嘴放屁的时候仍然显得优雅大方得体可爱永远没错。

24分钟前
  • 草莓小泡佛
  • 还行

我可能不太适合看这种拧巴巴暗戳戳的男欢女爱,节奏太慢又太矫情,男女主用一些没来由的事情自我惩罚自我满足,还直接害了无辜群众,真是全员活该啊。另外虽说是私小说,但除了男女主动机是自己拧巴之外毫无看点,谁想看你这平平无奇的日常小心思呢?除了喜欢几个静止画面外真的快要气晕古七

28分钟前
  • 囍弗斯
  • 还行

终于看了传说中的《其后》。很慢,慢到细微的动作变得清晰。很静,静到无声处听到萌动。很暗,像乡村的天空那种本初的黑暗,抬头突然发现久违的繁星。当他急匆匆去给她倒水时,她却用他喝过的杯子在浅而阔的玻璃花瓶掬起一泓清水、仰脖喝下,他的隐忍的殷勤、她的克制的喜悦,两个人的镜头快速切换,如同惊悚片中定时炸弹即将引爆前的一刻——这恐怕要算我见过的最奇异的“平行蒙太奇”了吧?他们两个,端庄肃穆地对坐,淡淡地交谈,却猛然闪回虹桥傍纸伞下,他低头蹙眉去嗅她握在手里的百合,黑色的雨水无声坠下......惊

33分钟前
  • 能工巧匠沙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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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都會記得飯館里那個模仿者……

37分钟前
  • 有未始有始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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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很寂寞,你一定要常来啊”,我说:“我需要你,我才算活着”……四年前就该兑现的表白,随时间和现实也失去了勇气和意义。最东方的爱情,第二部森田芳光。

39分钟前
  • 影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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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了的日本混搭西洋风,虽唯美但有些影棚感,梅林茂的配乐经典。缓慢的节奏还有好几场超长的对话戏,演员强大,早逝的一代男神松田,年轻的深夜食堂叔,演了一辈子劝人结婚的笠智众,忧愁的女主喝波子汽水,魔幻的列车从今以后驶向哪里。北影节资料馆森田芳光遗孀映后交流。

41分钟前
  • seabisu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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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日重来,我们不会这样的结局,我要我们在一起。

42分钟前
  • 欢乐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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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避真爱最终会闯下多大的祸。美和子果然很双鱼,细细一想松田翔太真是继承了他爹的身材。一部为了颜好、画美,也不会考虑合理性的电影,家贫却每次出场都换装,脸好什么都对,公车意象的闪现节奏完全不对。会觉得那种窝囊的爱情在原著里应该更好理解。反观我给纯真年代打分真是太低了。

43分钟前
  • Superhat
  • 还行

日本人在处理这种压抑与隐忍上真是有一套,激情被埋在道德和礼数背后

46分钟前
  • 桃桃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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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在大银幕看其后的,都是帝都忠诚的电影狗。布景与实景,自然光与人造光,远与近,暧与昧,快与慢,时间熬死有情人。据说是王家卫喜欢的电影之一。

50分钟前
  • 内陆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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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忙忙出门,去一个婚宴,旧同学围坐一席,聊起当年往事,种种。婚宴结束后,有毛毛小雨,乘车,小跑,回家洗了个热水澡,记起一些事,一些光影,亦有不愉快,然后终于看了一直不舍得看的《其后》。现在雨也停了,站在窗边自言自语着:“希望以后我们不用想着重头来过。”

54分钟前
  • 电个爆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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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7.2 种种镜头推移、光影流转,足以让人沉迷到想用文字重新描述一遍。写下来,重温、咀嚼、消化,犹如在纸上反复书写爱人的名字。可怀想的场景也真多,静默、缓慢、克制。他眼里总有温柔的哀意,她总是楚楚如一只幼鹿;其后他才明白爱情禁不起转手馈赠,其后她才知道与爱情负气一场枉然。

58分钟前
  •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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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爱情,或者说日本社会的社会伦理道德,有着一个特定的时代打底,反应的已不在的简单的男女情爱。静默唯美而忧伤的情感,诗意的美感已经深入每一帧画面,配乐有着极强的情绪掌控力,某些方面甚至有王家卫的范儿。★★★★

59分钟前
  • 亵渎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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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谷美和子真美。几段停止表演的摆拍镜头,公交里的魔幻场景,还有松田的逆光人像给人印象深刻。最终,所有人都是善良的,无可奈何的是绝症。对大正年间富家西式与和式混杂的生活表现得很细致。

1小时前
  • 风间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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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富二代和人妻的故事,整个观影过程像是在拧一股绳子,越拧越紧的拧巴感伴随到剧终,大量不对称的构图、大写式的人物近景、人物的异想片段,都让人忍不住出戏,尽管打扮后的女主很美,人物的刻画很到位,但我却一点也喜欢不起来。

1小时前
  • 蓝格子
  • 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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