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变狸猫

「很少有人能达到他的境界，但是他制作一部动画长片的过程是彻底的灾难，没有一个制作公司能承担那么高昂的代价。」

说出这句评语的是日本动画界巨擘宫崎骏，而能够得到这段集极度赞誉与贬损于一身的人，便是宫崎骏的挚友、吉卜力创始人之一的高畑勋。今年四月五日，动画大师高畑勋逝世，享年82岁。一个有着重度拖延症的导演，一辈子制作了28部影视剧，一共赔了50亿日元，堪称日本最大的票房毒药。

但在票房惨败的背后，却是三次获奖和两次提名，特别是2016年世界动画界最高奖项之一的安妮奖组委会授予其终身成就奖。同时，纵观高畑勋的作品，由他编剧导演双肩挑的八部电影平均分超过了八分，其中《萤火虫之墓》、《岁月的童话》、《百变狸猫》以及《我的邻居山田君》都是吉卜力的代表作，甚至被人张冠李戴认为是宫崎骏的作品。而其绝唱《辉夜姬物语》虽然制作期绵延八年，且又是以登顶吉卜力亏损榜榜首的结局告终，但它的意境和艺术表现力却令人深感震撼。

高畑勋电影赔钱的原因，最主要是他不喜欢取悦观众，而是以我为主，喜欢让观众和电影保持客观的距离，让观众理智地去看待电影中的人与事。不过，高畑勋的作品也并非尽是票房惨案，比如《岁月的童话》和《百变狸猫》都有着不俗的票房收入。巧合的是，这两部影片都带有鲜明的环保色彩。

与宫崎骏的天马行空、瑰丽恣肆不同，高畑勋的作品更偏向日常生活的讲述，在叙事上具有明显的散文化特征，有着更多琐碎的生活涓流、更多细腻的情感描绘，以及更多的温馨与感伤。以《岁月的童话》为例，观众随着主人公妙子的返乡，一起回顾她的童年，一起了解她自己和家人，乃至领悟未来人生的道路，在恬淡平静中传达出崇尚自然、回归自然的主旨。

而《百变狸猫》一方面继承了高畑勋一贯的艺术特征，另一方面也添加了其生涯中罕见的「奇幻」元素，因而显得十分特别。高畑勋2014年在接受中国媒体专访时曾表示：「《百变狸猫》把源于中国的妖怪故事进行了日本化，有些滑稽。中国原本的故事是更吓人的，比如狸猫变成人形来杀人什么的。对于妖魔鬼怪，日本人既不因为泛灵论而感到恐惧，也不像今人那样认为完全不合逻辑，而是介于两者之间，日本就是这样一种文化。怀着这种主旨，我才想拍个狸猫的故事。就是拍一部既要让观众看着开心，又不是泛灵论而是合乎逻辑的狸猫故事。现在的狸猫在想些什么？只能是想环境问题。由于人类的开发，狸猫正被到处驱逐，它们要怎么反抗？这个问题就显得比较具有现代性。从结果看，我好像一直描写环境问题，但其实我只是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一词显然点出了《百变狸猫》的制作初衷，关于狸猫的故事才是第一要素，于是我们看到了狸猫们的生活百态。片中高畑勋的良苦用心处处可见，譬如为狸猫设计了多种姿态，包括原始的动物姿态、拟人化姿态、Q版姿态、人形姿态；又如精心设计了几个个性突出的角色，冷静沉着的领袖火球婆婆、鲁莽激进的强硬派权太、主张融入人类生活的正吉、德高望重的龟鹤和尚、以及来自四国的屋岛秃狸、松山神隐刑部、六代目金长大明神等三位长老；再如细致描绘了狸猫们天真欢乐的日常生活，喧哗打斗、载歌载舞、谈情说爱，无不充满喜感。同时，高畑勋还在影片中加入了具有日本传统文化属性的民谣、民俗和音乐，彰显出无穷的艺术魅力。

而更令人过目难忘的是影片中最富于想象力的两个段落。一个是狸猫们为了阻止人类的开发而在多摩新市镇进行的「妖怪大作战」。这一场景取材于江户时代妖怪绘画大师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而妖怪形象则大多出自浮世绘大家歌川广重的原画，熟悉游戏《阴阳师》的玩家应该对此深有共鸣。三位四国长老领衔的狸猫大军幻化为千姿百态的各种妖魔鬼怪，在多摩新市镇的街道上举行了声势浩大、场面壮观的大游行，氛围奇诡而又美轮美奂，既是影片的一大高潮，也致敬了日本传统的祭祀文化。

另一个是在片尾，狸猫们眼看着大势已去，正吉建议大家用尽所有魔力将多摩丘陵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哪怕只有一瞬，也要再看看曾经的美好景象。幸存的狸子戮力同心，集结在一台挖掘机上发动幻术，顿时大片的住宅区幻化为绿意盎然的田畴山林，一派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田园风光。高楼上的人们在田间看到了过世的亲人，狸猫们也也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泪水再也难以抑制，哭喊着奔向美丽的家园。这段震撼的桥段是狸猫们无奈的最后呐喊，也是高畑勋对消失山河的最后诀别，有留恋、有谴责、也有叹息，百感交集，令人怆然。

诚然，高畑勋借狸猫的视角作了一曲对大自然的挽歌。但与宫崎骏作品（如《幽灵公主》）所展现的人与自然尖锐的对立冲突相比，《百变狸猫》更提倡一种和平共处的生态观。影片并未对人类的开发大肆批判，因为人口增长是难以避免的现实，而且狸猫中的强硬派与人类大打出手也以狸猫的惨败告终。再者，影片提到狸猫本身也面临着繁殖的问题，幼崽一多势必影响口粮，另外以权太为首的强硬派失利之后，正吉倡导主动融入人类社会寻求生存空间，反而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同时，人类也有所觉悟，在住宅区旁辟出公园和绿地供动物栖息，两者的关系逐步缓和。

在我看来，除了环境问题之外，《百变狸猫》更传达了一种文化上「适者生存」的思考。与其把狸猫看成动物，不如看成另一部分相对闭塞的人类或者说旧式的文化。处于社会进程前端的人类、科技或者文化，经常有着对其他人类和文化压倒性、足以强行改变一切的优势。那么处于弱势的一方该如何抉择？处于强势的一方对于即将逝去的美好应当采取怎样的态度？若是竞争，弱势的一方毫无胜算，强势的一方最终也难言胜利，这些都是需要我们思索的问题。高畑勋给出设想，却不敢奢望未来。或许我们就是那些狸子，正在何去何从间踟蹰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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