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裸

如果说要影射现实，《Naked》里Johnny这种能够滔滔不绝的流浪汉，在我这称为二流子，我还很少见到。我能接触到的几个善于表达的二流子，讲得也大都是有朝一日能够开个洗脚城，统领十来个社会青年的远大理想。没有像Johnny一样熟读圣经（背景设在中国的话应该是熟读《金刚经》），抛出来的也都是末世论、虚无主义之类只能讨论、无法得证，为广大文艺青年所喜欢的东西。
  联系实际，我想到两类人。
  第一类人，我想统称为“北京大爷”，但我又不敢把杆子伸得太长，只能缩小范围，精确为会开车的北京大爷。我在北京上大学，第一次坐上北京的出租车时，感觉很棒。我虽是江苏人，坐高铁到南京半小时，但我听不懂南京话，所以在南京总有一种司机在对着对讲机说黑话宰我的恐惧。但是北京大爷一口京片，想说黑话估计得采用俄语，使我感到安全。大爷开着收音机听新闻，一路上加以点评。那阵子朝鲜爆了个不知道氢不氢的弹，大爷将朝核危机中，中美日朝韩的利害得失分析得鞭辟入里，明显不是只看某民日报或某闻联播所能达到的水平，令我叹为观止。还有一次是在昌平区的某驾校学车，带我的师傅是个北京大爷，可能是驶而优则师。驾校规定骂人扣钱，所以师傅不骂人，跟我讲道理。我师傅的道理都是引经据典，有国学也有西方哲学，让我觉得仿佛是几个圣贤在嫌我倒车入库太偏。引经据典完师傅都要问我知不知道出处，见我不知道的便给我扫盲，顺便嘲笑我好歹也是个大学生，不读书。
  第二类人，我接触得很少，因为比较难发现。他们可能是我认为整日沉溺于游戏的舍友，某日机缘巧合地说到哲学，他居然也跟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金刚经》孔孟程朱叔本华，虚无涅槃佛无相地哇啦哇啦地说到凌晨三点。搞得我很是沮丧，原来我自以为很少人看的书，看得人其实不少，懂得也不比我少。
  好了，作为一篇影评，光说电影之外的肯定是不合格的。回归电影本身，Johnny无论对着谁都要倒那么一通无神论虚无主义的行为，很像我说的第一类北京大爷。看书多的确能够带来思想，不看哈利波特而看文史哲更是增添几分气质，惹得Sophie爱的不能自已。但是如Naked这个片名，Johnny的脑子是透明的，看了什么书，懂了什么理，藏不住，必须要抖出来才过瘾，证明自己看过了。好像书是替别人看的一样。而守卫就好似第二类人，看着平平，实际的理论水平也可以与话匣子一战。
  电影人物的行为，我是不能评判的，想如何就如何。但我觉得有些评论看不起那个守着虚无的守卫，而将Johnny抬得跟个精神骑士一样，便心里有话，想说两句。
  守卫阅读，是因为他阅读的同时还能赚钱，凭此可以不用寄人篱下，并且可以留个篱给人寄。北京大爷给我扫盲，也是边开车边散播思想，为此不用为了搭别人的顺风车而拍马屁。更何况，每个北京大爷，都可能是隐形或即将隐形的千万富翁。
  我认为Johnny的理想职业是当个传道士，但很可惜他将口才都用去泡心灵空虚的妞了。
  知道虚无主义末世论什么的绝不是做个二流子的借口，除非家里有钱。就像那个有性癖的房东，如果多读点书，懂得什么虚无主义，起码能在找人交媾这方面上不用花那么多力气。

冷酷粗暴的流浪汉约翰尼（大卫·休里斯 David Thewlis饰）来到伦敦寻找自己的前任女友路易丝·克兰西（莱丝莉·夏普 Lesley Sharp饰），从一座失业问题严重的工业城市曼彻斯特来到交织在光鲜与黑暗中的大都市伦敦。约翰尼结识了路易丝的室友索菲（凯特琳·卡特利吉 Katrin Cartlidge饰），两人当天就在公寓做了爱。一觉醒来，已经爱上约翰尼的索菲得到的却是约翰尼一副玩世不恭的冷面拒绝。愤世嫉俗的约翰尼不仅仇视女性，也痛恨着自己与他身处的一切。他冷漠地与陌生女人做爱，绝望地与这个世界暴力相向。
本片荣获1993年第46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佳导演大奖，男主角大卫·休里斯凭借此片荣获最佳男演员奖，本片也同时入围第46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棕榈奖。

（既然我已决定把这想法写出来，那不妨再倒退一点吧。）


当我看见Jeremy Smart，或者Sebastian Hawk，或者一个当时我还不知道名字的人突然出现时，我却不加疑虑地把他视为主角Johnny和演员David Thewlis天然的一部分。不是因为两个人行为上的相似，而是为了那句“我要在四十岁时”自杀的宣言。当这句话出现在屏幕上时，我便无可抑制地想起了《荒原狼》中的哈勒尔，想起了他发誓自己要在五十岁生日那天自杀，以及之后他内心的种种快慰与悲惨。那一瞬间，我断定自己已无法继续这条错误的路，所以我把碟片弹了出来，用睡眠消除了这份不可靠的短时记忆。

而现在，我得到了一份新的短时记忆。我不能说它一定可靠，但我相信，它符合我的推测，即《荒原狼》和《赤裸裸》间有种神秘却笃定的内在联系。我不知道迈克·李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因为他的拍摄方法从来都是强调演员的即兴演出。但我不妨推测一下：也许，迈克·李只是准确地把握住了当下时代局外人的特征，并让演员同样准确地认识到这一点。当这些人物齐聚在一起时，无论故事是传统的，戏剧的，还是现代的，超现实，一切总归要变成荒原狼的，因为《荒原狼》里的局外人正是那典型的当代病症。尼采时代只有尼采患这种病，黑塞的时代有成千上万的人患这种病，而在迈克·李的时代，可能每个人都患有这种病，只是轻或重，自知与不自知的区别。这一点也正导致迈克·李不会采用黑塞那种多角度看一个人的方法，而是一个角度看许多人——不，这里没有一个完整的人。《赤裸裸》中的局外人是不完整的，小市民同样是不完整的。只有当他们被命运拴在一起时，他们才构成一个人，一个既是小市民也是局外人的完人。

正因为这种种原因，我不想用故事来串联起这一切，因为《赤裸裸》里根本没有明确的情节，有的只是一场接一场的对话。但注意，这并不意味着电影没有结构。无论Johnny与多少个伦敦的陌生人发生各种各样的关系，他最终仍回到了那间小屋。那里有他的情人，有愿意爱他的人，有一棵不存在的南洋杉。那间小屋正如《荒原狼》里哈勒斯所住的地方，有一种健康、诚实、淳朴的味道，那是生活规律的人们所特有的味道。Johnny在那里所发生的一切，正是关于局外人的无法逃离之痛。而为了展现这个环形结构，我只能选择从人物着手。



无疑，Johnny是这部电影的核心。他与荒原狼十分类似，在他身上能够明确感受到人性与狼性的冲突（电影最终毁灭了这一形象，正如黑塞对哈勒斯所做）。但他并不是一个典型的局外人，因为他的行为最终看来是偏向同情小市民的。他总是肆无忌惮地闯入别人的生活，但他的所作所为最终看来却是合适的，因为他完全了解小市民的问题所在。

面对Sophie，Johnny是异常粗暴的。但Sophie并不因此感到受伤，反而对Johnny产生了更加狂热的爱恋。因为Johnny完全了解Sophie的问题所在：日复一日地生活，用高墙困住了自己，没有出路。Johnny用他的力量和智慧征服了这个停止思考的人，让她从围城中走了出来，即使那最后可能导致一些关系的破裂。果然，Sophie最终离开了那间小屋。她既不能重复过去的生活，也无法得到Johnny的爱，她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离开，去寻找新的Johnny。也许那是一个人，也许不是。

而在面对从苏格兰逃到伦敦的一对情侣时，Johnny却又表现出耐心的一面。这里有一百种让两个人尽快相聚的办法，但Johnny偏偏选择了最麻烦的那一种。他与苏格兰小混混交谈，与懵懂无知的年轻女性交谈，为的只是让两个人充分意识到对方的重要性。因为在伦敦，他们再无可依靠的对象。当最后男方追打女方，两人向远方跑去时，一切都是打情骂俏的甜蜜。Johnny站在伦敦荒凉的街头，宛如这个帝国天命的君王。

与上面两个人不同，大楼保安Brian是他的猎物。当他看见这个深夜里认真读书的老人时，便立刻洞悉一切。他要摧毁他的信仰，告诉他没有什么是安全与不变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对Johnny有了更深的认识：他过去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否则他无法击垮这个老人。最后他也果然毁掉了老人的信仰，逼迫他去怀疑自己的人生。而在这个过程，他又看到另外一个可怜的小市民，在深夜里独自起舞的老女人。他意识到两个孤独的小市民间美好而悲惨的联系，并立刻想到了新的计划。他诱惑她，抛弃她，忽视她，抓起她的头发逼迫她正视自己的丑陋与衰老：“你看起来像我妈妈。”他是个如此残忍的人，却又像小精灵般守护着她……然后带走了她的书，一些昨日之人的美梦。当他第二天早上再次遇见——或者说抓住——Brian时，他的计划完成了。

然后他又做了些什么呢？他搭上了一位咖啡馆的女孩，尾随到她家里，聊天，借用了浴室，看书，烤火炉，惹哭她，然后被赶了出去……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但它确实发生了。这个独居的女孩子究竟为什么接纳了Johnny，又为什么把他赶了出去？因为Johnny是个礼貌的无赖？还是因为Johnny太过自作聪明？无论如何，Johnny掀起了这个女孩子心中的涟漪。我不知道她究竟因何而流泪，但她最终放弃了接纳这个陌生人，因为她似乎想起了更重要的事。同样，我也不知道Johnny最后的诅咒有几分真心。

再然后？再然后他就失败了。他失去了自己的挎包，被偶遇的小流氓痛打。在刺耳，充满血腥味的摇滚海报面前，他的话语苍白无力。在暴力面前，他的一切都苍白无力。他只能摇摇晃晃地回到那间小屋，承认自己的失败。



到这里为止，小市民和局外人依然保持着某种疏离感。



Louise是第一个Johnny无法征服的人。她过着典型的，小市民的朝九晚五生活，但却又对Johnny和Sophie这样的人抱有极大的怜悯。只有在面对Louise时，Johnny才会显得那样手足无措。而从两人的对话中我们可以得知，Louise和Johnny曾经交往了一年。考虑到Johnny的性格，和他对小市民生活方式的批判态度，很难想象Louise之前是以小市民的方式在生活着。我更愿意相信，她也曾经是一个局外人，但最终选择向简单、质朴、快乐的市民生活妥协，因为她再也无法忍受那种纯净的孤独。

如果上述事实成立的话，那么我们就会更容易理解电影中最困难的一部分：Jeremy Smart，或者说Sebastian Hawk。我们不必把他当做一个人，甚至不必把他视作戏剧世界里一个突出的性格。他只是在那里，像个影子般配合着Johnny。Johnny让女人爱，他就让女人恨；Johnny贫穷，他就富有；Johnny扮哲学家，他就扮成功人士；Johnny粗鲁凶狠，他就礼貌有加。也许他就是过去的Johnny，只是时间分化出两个不同的局外人。Johnny忍受了那种孤独，因此他继续保有了局外人的矛盾。而Jeremy Smart，或者说Sebastian Hawk则被他胸膛中某个灵魂吞噬了，成为了自我堕落的局外人。但归根结底，他是Johnny的影子。他的自杀宣言，同时也是Johnny的自杀宣言。两个人都是要走向破灭的，只是方法不同。在电影中，Johnny和他的影子只有过一次对话，而那句话的开头是：“我知道，我知道你告诉过我。”是的，影子告诉Johnny，“我是你的兄弟，你本可像我一样快活，却偏要走那注定失败的路”。

对了，还有Sandra，电影中唯一纯洁的小市民。《荒原狼》中哈勒斯所说的小康人家的天堂，在电影中始终不曾出现。而当Sandra回到小屋时，一切开始变得井然有序，天堂重生。她是电影中唯一一个批评Johnny愚蠢讨厌的人，并且她所喜爱的东西恰恰是Johnny向往却又无法忍受的：热吐司、热牛奶、热水、床、一个好梦、一种规律的生活。荒原狼哈勒斯喜欢南洋杉，但他绝不会尝试小市民舒服、安稳的生活。而对于Johnny来说，Sandra正是那完美的小市民，她的一切都是南洋杉。所以他只能选择离开，去寻找下一个栖身之地。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小细节：Johnny离开时拿走的那些钱，是Jeremy Smart，或者说Sebastian Hawk，或者说他的影子，他的兄弟留下来的。这些钱为什么会被留下来？电影对此完全没有交代。但事实不会改变，那就是Johnny拿了这些钱。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他的局外人生活。而这正是局外人的矛盾：他所反对蔑视的一切，正是他自身的一部分，因此他只能选择把自己置于批判的首先，而那无疑是一种自我毁灭。我和Louise毫不怀疑Johnny会找到下一个伦敦去做他的当代荒原狼，但我更加相信，他会坚定不移地用小刀一点点削掉自己的生命之烛，并以此为人生最崇高的事业。他不会自杀，但他无疑仍是自杀者。

       有人说，其实迈克·李电影中的角色有个共性，那就是他们要么不能给予爱，要么不能接受爱，而导演的重心便是记录下他们无爱的状态。我想这套用在李的其他作品中并不尽然，不过用来形容《赤裸裸》的主角强尼倒是再合适不过。强尼不是那头距离拿捏不当，不时好心做坏事的箭猪，而是全身武装起来，从思维到行为都处处排斥外界的愤世嫉俗者。影片的成功，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这样一个角色塑造，大卫·休里斯的忘我演绎让他最终赢得了戛纳影展的最佳男主角奖。

     强尼是文化人，有其属于文化人的困顿，流浪街头，我们用文化人的语气美其名曰“追寻”。外表上，20多岁却长有一张看似40余岁的面孔；心理上，未过30就彷如死人般颓败。 在他独特的人生哲学驱使之下催生出扑朔迷离的举动。他的个人观念上就认为未来并不重要，因为处身于世纪末的所持有的特定焦虑感萦绕不散，所以一切在强尼的看来徒劳无功白费心思。影片中的强尼用雄辩的口才，冲着午夜看更滔滔不绝地兜售自己的哲学，忙着跟海报张贴员胡扯，但听众无一能理解他，更遑论认同。迈克·李在访谈中谈及强尼其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理想主义者，一旦被现实所反扑，招架不住，无可避免就会被挫败感所吞噬。

    不难发现，影片整体架构类似于公路片，融入到影片的具体语境而言则是奥德赛式的历程。迥异的是，奥德修斯找到了回家的路，而主角强尼始于逃避挫败感的旅途却是无边无际。强尼在伦敦街头的辗转流浪也带出了一片各色的人物。编导将伦敦城内的这群人从现实社会中抽离出来，赋予其极大的抽象性与指代意义，用寓言式的笔调去撰写现代社会的现状，用深邃的目光去审视着人与人间的关系，并赋予二者一种自始至终的苦涩滋味。没有一丝温情的迹象，就连“回家”这样一种人性回归的感召也最终不了了之。往昔不能倒回，垂死的心灵也不可复苏。

    也许是影片的基调是以漆黑夜色居多的缘故，那些寂寥的身影显得愈发突出。都市人白天用光鲜的外衣来包装自己，但也不曾预料在凄凉的夜晚原形毕露。孤独就是一种病毒，恣意扩散，寻找其下一个寄主。《赤裸裸》当中人物大抵都是病态的，他们都是沧海中一叶叶孤舟，得不到慰藉，得不到救助，也找不到出路。　有伴的男女把玩着貌合神离的猫鼠游戏。失散时追追逐逐，兜兜转转；相聚时又是用抗拒的姿态来自我隔离，男女关系就是维持着微妙而又古怪的平衡。无伴的男人驻守窗前畅想未来，竟也不觉现实在指间凶猛地流逝。无伴的女人墨守空房，年老色衰的悲剧标志时光洗刷的印记。男人要在床第之欢中以暴君的形象出现，才能证实自身的存在与权威。相对地，其中的两个女人表现得像一个卑微的乞讨者，渴求并依赖着男性的体恤。

    同《暴雨将至》所描绘的伦敦相似，作为国际大都市，拥有强大的物质支撑，却又无法给人带来安全感。在《暴雨将至》之中，伦敦作为一个相对发达且文明的象征，反而用其开阔的胸膛掩藏起肃杀与暴虐，赋予一种虚假的安全，让人在祥和的气氛底下放松警惕，最终招架不住突如其来的暴力。《赤裸裸》之中暴力同样也是叫人淬不及防的。强尼在影片尾段被打，但导演却故意把摄影机调离现场，让观者远离真相。也许根本就并没有真相，纯粹的暴力因为没有理由，所以会如同毒辣的太阳一般灼伤所有经行的旁人，没有例外，也就没有了无辜的人。这，才是更为暴力可怕的存在方式。同样《赤裸裸》当中有个男人，导演透过平行剪辑，在强尼施暴的让其同时介入，是影片当中最具符号化意味的一个角色。他的出现犹如从天而降，他的形象也是一个暴君式的人物。女人受其诱惑，非但不能拒绝他，而且唯命是从，稍有强硬者也是对其束手无策。而在强尼这个具有同样癖好的男人面前，又显得要高大强势得多，俨然一个恶魔般的存在。

    《赤裸裸》就如同是阴冷的鬼魅，企图去扑灭人们内心深处仅存的一线火光，到时候人还剩下什么？有人称这是迈克·李最伟大的作品，因为它无情，深刻而又缠绕不散。最伟大与否，见仁见智。不过期待一下李导今年的《又一年》倒是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