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

          细数梁朝伟角色之最
　　
　　最邪恶《暗花》
“为什么选我，我是个好警察，只要给钱就行。”明为警察却暗为黑帮老大的得力手下，这个角色是梁朝伟演员生涯中邪恶刺骨的一个，具有非典型意义。《暗花》是中国香港电影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一朵“奇葩”，其精巧的悬念布置和诡异的氛围营造都在精致镜头的铺陈下卓然得体。高度象征意味的结尾颠覆了香港传统警匪片的路线，梁朝伟饰演的警察成了逃亡者，而刘青云饰演的杀手却弃暗投明……梁朝伟在片中蓄上了胡须，刻意改变以往的形象，可以说他的表演是优异的，甚至与整个电影格调达成了完美的协调：阴冷、暴力、紧张、烦躁和绝望，在影片里，这些特色演技的融会贯通已经成为表演艺术的范本。
　　
　　最本色《重庆森林》
梁朝伟饰演的663是王家卫的“马良神笔”，简单的数字既是小人物在碌碌风尘中最无意义的符号；也是香港城市边缘情调幻化的浓缩，更是“王式风格”最惹眼的标号。同时663还是“王式风格”中个性最混沌的角色，和另一个警察何志武相比他不够帅、不会吃凤梨罐头、他不是同志、不是情圣、不是阿飞、不是杀手，他只是一个朝九晚五的巡警，也许我们可以用一句话“定价”这个小人物的人生价值——就是一张厕纸也有用的时候！
663是梁朝伟本色上镜到达极致的一次演出。一般女人都会被663这样的男人轻易钓上：1克的帅、21克的忧郁；50克的内秀和1千克的神秘，这是一个边缘男人很恰当的比重；一般女人又通常会选择脱钩遁逃而去，因为在那1千克的神秘之中，自私、脆弱、死板和闷蛋授受不清，好似一枚镍币的正反面，你不能用图案的那面来“抬举”另一面的面值。
　　
　　最畸恋《春光乍泄》
梁朝伟饰演的黎耀辉貌似坚强，不苟言笑，但经验告诉观众此种人常是脆弱的。当张震饰演的角色小张要他在录音机里留言的时候，他还是半句话未说，只留下了哽咽哭声。这场戏是《春光乍泄》里煽情比较直露的一幕，录音机半掩着脸，只见到吃力控制的泪水，技巧之纯熟令人激赏不已。张国荣在片中将何宝荣这个角色驾驭得游刃有余，但此角色难度系数并不高，而梁朝伟首先就面临一个“异性分裂”的问题，既要让他路数上的影迷不至于因突兀而生出反感，又不能露出男色的破绽。张国荣角色活跃的个性和开放式的肢体语言都容易抢得先机，但梁朝伟于“纹风不动”之中硬是凭着演技功底和对角色的领悟、融入将一个“闷到畸形”的角色挖掘出了层次感。在1997年金马奖最佳男主角提名中，张国荣和梁朝伟是不分伯仲的，当时多数人看好张国荣，但最终梁朝伟拿到了奖，可以说这是天意，更应该说是苍天有眼。
　　
　　最沉重《辣手神探》
梁朝伟坦言江浪是他演过最沉重、压力最大的角色。身为卧底，他只能熟视受害无辜者作袖手观望，对大哥敬重却又必须背叛，长期浸淫于痛苦和压抑之中；当他误杀警察时，影片开始掺进沉重的情绪沙砾；他和周润发饰演的警察Tequila惺惺相惜，但两人相似的地方只用粗略简笔勾勒出轮廓，对两人友情的由来瓜葛也是轻描淡写。虽然此片于2003年被美国《娱乐周刊》最新评选为“50大警匪片”，但以华语资深影迷的见地而论，这仍是吴宇森后期作品中故事剧本最嫌薄弱的一部。刚演完《喋血街头》不久，梁朝伟又第二次和吴宇森合作《辣手神探》，吴宇森今日虽远在好莱坞，但当他再次以《赤壁之战》对准中国市场时，梁朝伟和周润发这对搭档仍是他的第一选择。
　　
　　最大侠《英雄》
古装片梁朝伟的形象近乎于“滥全”，却惟独张艺谋将他塑成“侠”。梁朝伟天然气质类似于“游侠”，因此当角色要求他作为“大侠”时，梁朝伟仍然是从飘逸超然的游侠姿态去诠释“大”的境界。残剑这个人物的高度和秦王处在一个层面之上——心存天下！其实残剑才是影片中着墨最重的角色，他的身份在刺客和大侠中流转，他和每个人都有一段际会，无论爱情还是友情。残剑无疑是中国武侠影史中第一个用政治色彩涂抹侠义本色的“侠”，幸亏梁朝伟忧郁的气质弥补了这种贬甚于褒的人物定位。
　　
　　最浪荡《2046》
一抹玩世的胡须是《2046》成功的关键。颓废、意淫、不恭和城府都跟着一根根黑须粘贴到梁朝伟脸上，转眼就凸显出一个叫周慕云的中年男人。如果你同意，可以说《2046》里只有一个人，其他的形象不过是周慕云的投射面；甚至周慕云这个角色是王家卫影片中所有人性的综合体（包括男人和女人）。《2046》表面在渲染周慕云和７个女人不同的情感纠葛，用意却在揭示至少８种或更多种层面的人生状态——他们共同代表着“城市时代”男女之情的浮华靡靡、恣纵声色和逃逸生存。梁朝伟在多个场合都说明过他本人与周慕云的异类之别，可是能如此悠然埋伏、递进在各色女人床第之间，又能凝聚“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于眉宇神色之中，世间除了梁朝伟也难有登峰造极之人了。
　　
　　最富豪《海上花》
所谓富贵易得，美人难求。在古代，男人虽可三妻四妾，却依然热衷于眠花卧柳。原来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社会，无论男女，少有能“爱”的机会，在这种条件下，妓院到成了唯一可供自由选择的爱巢。影片仅仅用几个画面表现书里的复杂人生，哪怕男主角王老爷也是点到为止，全凭观众的猜想来完成角色的心理变化。王老爷在两个高级妓女之间来回，为博一笑掷千金，虽然他几乎没有语言，却能感受到这个有钱人想买到爱情，却每每受到伤害也伤害了对方。《海上花》其实是服务于故事和画面的，梁朝伟饰演的王老爷是里面一条最完整线索，当时梁朝伟演戏的经验已经趋于成熟，那种沉郁顿挫的气质连大师侯孝贤都屡被吸引。
　　
　　最剑客《流星蝴蝶剑》
虽然在武侠片中排不上名头，但《流星蝴蝶剑》梦幻式的浪漫武侠还是引起不少喝彩。 孟星这个角色和以往重仁重义的侠士不同，是一个我行我素的浪客，深得古龙笔下人物放任不羁、性情不定的精髓。孟星虽是高大姐收养大的，但他没有为恩情缚住手脚；另一方面他也没有因剑术的高明而深陷江湖，反到是随心所欲，在一群为名利所操纵的剑客中脱颖而出。孟星虽然并非影片的主角，可多年后回想起来，这个人物才是影片的精魂所在，梁朝伟亦正亦邪、潇洒自如的表演是唯一诠释出古龙独家“江湖”境界的演员，同时孟星这个角色也体现了梁朝伟年轻时候极其自我的一面。
　　
　　最搞笑《东成西就》
很多人接触“性感”这个词都是从梁朝伟嘟着的两片香肠嘴，迷离的眼神开始的。1993《东成西就》带给中国观众空前的快乐成了该片最有意义的创举，其中梁朝伟堪称第一功臣。那真是一个群雄辈出的年代，到处都是明星们的合作的喜剧片，一片歌舞声平，而其中《东成西就》的阵容更是鼎盛中的鼎盛：张学友、张国荣、林青霞、王祖贤、张曼玉、刘嘉玲等，搞起笑来各有奇招，当年王家卫想把所有明星都聚集起来未果，却被刘镇伟拣了个便宜。《东成西就》时的梁朝伟还未脱搞笑戏路，但大恶人形象到是第一次，这个恶人演得如此出彩，那首鸭子歌真是让人过耳难忘。
　　
　　最不孝《新难兄难弟》
《新难兄难弟》颠覆了香港60、70年代粤语旧片千篇一律的桥段，却也是一种幽默的致敬；一条春风街，夸张地放大了香港旧时代居民穷苦的生活，又赞扬他们团结进步的时代精神。梁朝伟饰演新时代自我为中心的年轻人，瞧不起已经过时的老爸，却在回到旧年代后洗涤出心灵的纯真，且和自己的父亲称兄道弟起来了，影片“难兄难弟”的创意实在是高招，摆脱了父子间通常的沟通模式，而以真正的相知取代中庸的愚孝。除了以内敛的气质吸引观众，梁朝伟早期的浪子形象也是别具一格的，他十分擅长泡妞的角色，并在该片中大展他的“电眼神功”。
　　
　　最悲情《三轮车夫》　
《三轮车夫》是整个越南下层人民的哀乐，使用非常艺术化的手法，却又和现实生活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似假亦真的特殊观感。梁朝伟是影片里一个配角，这个角色也是梁朝伟从影生涯中很特别的一次经验，这跟导演陈英雄另类的电影手法有关。梁朝伟饰演一个黑社会的头目，同时是个诗人，除了不断的抽烟和作一些印象派诗歌，这个角色几乎一言不发，为了钱他作恶多端，但在诗人的一面，他又对自己的行为十分痛苦，最终自焚。这是梁朝伟毫无表现力的一次表演，本来很个性化的角色显得矫饰和苍白，其原因和影片偏重艺术实验的手法有关，因而导致人物的性格和心理界限模糊。
　　
　　最情圣《偷偷爱你》
梁朝伟曾经很做了几次白马王子。《偷偷爱你》这样的都市言情剧，是梁朝伟充分发挥其小男人气质的舞台。成熟、帅气、睿智、专情、富有，这五个条件是少女心中最完美的对象，难怪在片中秋淑贞见到他气都喘不过来，呈现出花痴的状态。其实情圣这样崇高的字眼不适合形容“博爱”，而是形容具备被人狂爱的优秀品质，例如《偷偷爱你》中完美无缺的梁朝伟，除了白马王子，梁朝伟化身《有情饮水饱》里的“吝啬王子”也有板有眼。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永远不会过时，虽然梁朝伟既不高也非帅，但是他那略带忧郁的眼神，低调的行事作风和丰富的内涵，使他成为女性人心中完美的白马王子。
　　
　　最耍宝《天下无双》
梁朝伟和王菲组合在《重庆森林》里的清新风格使观众眼睛一亮，也促使王家卫监制、刘镇伟导演的《天下无双》再次打出这对王牌。王菲依然精灵古怪却矫饰过重，梁朝伟演一个傻呼呼的搞笑角色。这一次刘镇伟似乎无厘头过了头，影片前后不一致的风格、冗长的情节和对话让人昏昏欲睡，两个演员之间也没有摩擦出第一次合作的火花。小霸王玉蛟龙和《东成西就》里的西毒有相似之处，刘镇伟欲再次挖掘出梁朝伟久违了的可爱面，未料却给观众留下矫揉造作之感，对梁朝伟来说，在影帝的光环下拍这样一个不用动脑的角色，无法再回到当年的路线，却反倒像故意耍宝。
　　
　　最配角《阿飞正传》
梁朝伟在《阿飞正传》里只出现了一个镜头，但这个镜头，成为他演员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影片最后一幕梁朝伟以在《2046》中梳头的赌徒形象出场而结束全片，在当年曾引起极大争论，王家卫说当时只是觉得有意思才将这个镜头放进去，感觉有点像心血来潮。王家卫没有拍《阿飞正传》续集，梁朝伟在《阿飞正传》中的最后出场却成为他影帝之路的开始。《阿飞正传》的特殊意义常常被人提出来，张国荣成为无脚鸟停落的寓言一语成谶，却斗转星移似得的在梁朝伟的身上延续下去。这个只有五分钟的配角镜头，后来延伸为两部影片，并让梁朝伟碰回一个国际影帝的大奖。
　　
　　最精怪《绝代双娇》
中国人对武侠连续剧的热衷劲从来就没有衰褪过，往往一部武侠小说要拍几次、拍几代，多年以来，唯有翁美玲版的《射雕英雄传》和梁朝伟版的《绝代双娇》是无法超越的经典。大多数人接触梁朝伟是从《鹿鼎记》，但真正喜欢上这个演员是从《绝代双娇》。古龙的小说向来是导演不敢轻易碰触的，因为人物的性格变化极大，不好掌握，但梁朝伟饰演的小鱼儿没未完全忠实于原著，而是在古灵精怪上增添了几分顽皮可爱，使之显得更真实可信。后来又有林志颖重拍版，是在梁朝伟版的《绝代双娇》上再加工，仍然没有敢挑战古龙的原著，虽然服装等环节都有进步，但从演技上比较，林志颖比梁朝伟简直差太远了。
　　
　　最古惑《阿飞与阿基》
1992年《阿飞与阿基》票房是1200多万，是90年代票房数一数二的影片，当年的梁朝伟和周星驰在喜剧片市场上呈平分秋水的局面。阿基这种混吃混喝、却总行狗屎运小阿飞几乎是和梁朝伟同时代明星都热衷于扮演的角色，原因很简单，当时的观众爱看，相较周星驰夸张的无厘头，梁朝伟是真正的滑稽幽默，让人不断从他饰演的小角色中发出轻松的笑声，但绝不会突然笑到地上打滚。阿基是梁朝伟扮演小混混里最具代表性的，其次可能就要算《韦小宝奉旨沟女》了。《阿飞和阿基》（Days of being dumping）从名字上就有很浓的玩笑性，是导演柯受良恶搞王家卫的《阿飞正传》（Days of being wild），可能是因为梁朝伟在《阿飞正传》里只出现了五分钟，柯受良当年点名要他主演。
　　
　　最性感《花样年华》
周慕云在一墙之隔的距离却不能爱苏丽珍，而更遥远的距离是他们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影片将东方含蓄的爱情表现得如此唯美，为香港泛滥的快餐爱情市场吹来一股怀旧温情的清风。梁朝伟将一个羞涩男人的宽容和热情都藏在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下面，随时都可能在温热的情愫中透出潮湿，当周慕云寂寥地守侯在青石板路口的转角处，路灯的光晕静静地笼罩着他，原来男人的伤感也是可以如此性感。
《花样年华》是梁朝伟和王家卫合作过程中的共同飞越，几乎呈现出不可再超越的高度，演技已经圆熟饱满的梁朝伟将角色诠释得恰如其分，就连背影都充满了哀而不伤的孤独。凭此片戛纳折桂，也是他磨练演技18年最适时的回报。
　　
　　最逍遥《韦小宝奉旨沟女》
在被周星驰无厘头《鹿鼎记》覆盖后，观众虽然没有忘记最早为韦小宝这个角色做出贡献的梁朝伟，却忘了他还拍过和周星驰无厘头一样夸张的《韦小宝奉旨沟女》。这部影片深得上世纪90年代初喜剧片粗俗搞笑的精华。玩时空游戏，男扮女装、扔内衣裤、大肆以同性恋为话题，将市井大叔大伯挖来做笑料。
影片里梁朝伟艳福不浅，把三妻四妾的观念从古代带到现代，激起不少男士的共鸣。在演技方面，梁朝伟沿用早年拍《鹿鼎记》的搞笑风格，又在之上增添不少夸张的表情，让观众看到一个更加逍遥好色的成年韦小宝。
　　
　　最沉默《悲情城市》
影片被誉为台湾的“史诗”，讲述基隆港一个三代林氏家族的故事。梁朝伟在片中饰演第二代——林家四兄弟之老四文清。这是一个自小耳聋、不会说话的知识份子，受到社会主义的影响。他在家庭中看似弱不禁风的小人物，实际上却是家族的继承者，他处变不惊、温柔顺从的性格正符合了中国“细水长流”的人生观，也与侯孝贤悠远深遂的镜头一脉相承。在极其缓慢的长镜头中，梁朝伟只能靠眼睛说话，这对当时年纪尚轻的他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好在他的性格中就有很安静的成分，因此只需在时间的流逝里慢慢表现文清这个人物的成长。梁朝伟很深刻地深入到角色的内心，将文清的落寞沉静表露无遗，此后，“会说话的眼睛”成为他的标记。

生身母亲：彼岸，藉口，还是象征？

 
哲学上有一个“被抛”的概念：人甫出世，便被赶出一个充满爱与关怀的乐园。——本来么，投生到这个世界已经不是自己的意愿，阿飞的“被抛”，却还比常人更多一层背叛：被生身母亲遗弃。失乐园里的世界尚未成型，就已经经历了一次至情的背叛；人生旅途一开始，爱和意义即被视为失落物。当他被裹在襁褓里交给一个漠不相关的女人，一切生命继承的讯号通通中断，从此他成了一个无根的人。无根的阿飞就像一只没有脚的鸟，背负着莫名的失落，开始他追寻爱与意义的飞翔。——影片《阿飞正传》正是这样一个有关飞翔的寓言。

“阿飞”这个词，是美国的舶来品，原文是“fly”，即苍蝇，专指街头浪荡不羁的不良青年。因为“fly”的另一个意思是“飞”，所以中国人就渐渐地把此类青年称做“阿飞”。

而在《阿飞正传》里，这个“阿飞”还有一层双关意义：他把自己比作一只没有脚的鸟，终其一生无休无止地飞着。目的地不明。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飞，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表面上看，他仿佛只是在探寻生母的下落，一直执拗地孜孜以求，好像那是生命存在的唯一目的。那么这个“生身母亲”，和阿飞终其一生无休无止的飞翔究竟有什么关系？她究竟是一个彼岸，一个藉口，还是一个象征？

 

1．彼岸。


精神上无依无靠，又不能认同他养母的生活方式，幼年的阿飞也许不是没有想过，把自己的世界一分为二——属于养母的一方象征着黑暗、混乱、腐化与浑浊；属于生母的一方则代表着光明、秩序、高尚和清洁。他向往这个生母的国度，把它当作精神的彼岸。

——正因为此，有人便用“俄底浦斯情结”来解释阿飞的寻母。但是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原欲”并不能够解释一切。阿飞对于感情的体验太深刻了：被生母遗弃、耳濡目染养母的交际花生涯，见惯了金钱与感情的交易，他早就远离了那个对感情抱有天真幻想的时期。他对感情持有的“悲观思维”已经造成了“浪漫爱的否定”——世界上没有一种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即便是那个远在异国的生身母亲也不可能会是例外。

在阿飞的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一个“彼岸”。他对生母的孜孜以求，也不是什么“俄底浦斯情结”。

相反地，他的养母对于他倒是有一些和“俄底浦斯情结”相对的“恋子情结”。她对他的爱，早已超过了对待人子的范畴。起初她收养他，不过是为了生活的安定，每个月能有50块美金的稳定收入；后来她渐渐把他幻想作自己情欲的对象，她生命中仅有的半个男人。她把他捏在自己的手心里，不肯轻易放开。

阿飞渴望的是爱，是被母亲遗忘了的爱。但是这两个女人，都是不合乎理想的——她们都只是女人，不是母亲。一个为了自己大家闺秀的名节和利益抛弃他，一个只把他当作宣泄情欲的对象，她们都只惦记着自己女人的身份而忘了该怎样去爱自己的儿子。除了出生时模糊的一眼，生母从未正面出现在阿飞面前；就连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舍不得他的养母，到头来也为了自己那一个牢靠殷实的晚年而决定放弃这个幻想中的情人，跟着老迈但富有的男人去了美国。——生命中的至爱亲情，就在这样简单的儿子与利益的较量中双双落败。

事实一再地证实，阿飞对于感情的悲观并不是空穴来风。仔细想想，这两个背叛了儿子的可恨的母亲，其实也不过是两个可怜的女人。

当恨意渐渐褪去，那永恒的爱的失落，却依然在阿飞心头，止不住地一昧侵袭着。他开始尝试用其他女人的爱，填补这心灵的空虚。

也许所有的女人在爱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广泛的母爱，但是阿飞从来没有在她们面前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恰恰相反，他自私、冷酷、始终让她们臣服于自己，最后又以充满父权意识的一句“逢场作戏”将她们一一否定了去，仅仅保持着一种“有性无爱”的恋情。

他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因为屡受创伤，失去了爱的能力，既无法相信有所谓的爱的彼岸，也没有余力让爱他的女人获得幸福。从他孤寂的眼神里我们可以读出三个字：没有爱。

 

2.藉口。


既然对生身母亲的不懈追寻并不是为了完美的爱的彼岸，那么这一切会不会只是阿飞的一个藉口？

内心深处，他根本看不起他养母的生活：糜烂、沉沦；她的那座豪华寓所，充斥着晦暗壅塞的空气，住久了直感觉沉下去，沉到阴湿的渊潭……他搬了出去一个人住。但是少不更事的十余年，无数个日夜不知不觉的浸淫，他早已在不经意间沾染了那里的气息。他以为出走之后自己可以飞翔，像一只没有脚的鸟，日夜兼程，飞向远方——其实这只鸟早已折断了翅膀，除了养母大宅的后花园，他哪里也飞不出去。

他是一个软弱无力的理想主义者，一直自命不凡、聛睨尘世，怀有一个不知是什么的远大理想。与此同时，他的自卑和浮华又使他深深地明白，梦不过是梦，现实还要继续，而他，根本没有改变自己现状的能力。以他的天性，甚至也不能按着社会约定俗成的人生规范去做一个普通的工人或者职员。——到处都是空虚，什么都抓不住，为了证实自己的存在，他只能屈就那个曾经被自己看不起的世界：选择用声色犬马饮食男女充实自己醉生梦死的生活。

浮华使他无法真正去追求理想，自卑又使他倍感孤独，他于是为自己制造了一个幻想，幻想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国土、一个爱他的生身母亲。他用这个幻想安慰自己的孤独、掩饰自己的自卑，为纵情声色提供一个藉口。

此时，“生身母亲”成为一个藉口，阿飞借着这个藉口实现他的“人格疏离”。——不错他现在是放荡不羁，没有前途，没有希望，是阿飞，但是总有一天他是真正要飞的，飞离这个醉生梦死的世界，飞到属于他自己的那片国土，清洁，高尚，到那里开始一个全新的有条有理的生活。——其实生身母亲是不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他也不是那么在乎。他根本不想找这个母亲，他只是想以名门子弟、外国华侨的身份与自己现存的这个世界疏离，赋予自己一个“存而不在”的境况，借以摆脱内在的不安，使心灵的喧腾平复下来，也使道德上的欠咎减到最低。

凭着这个假想的无瑕的母亲，阿飞达成了他对自己身处的那个浊世的一种否认，一种拒绝。

 

3．象征。


如果阿飞能够一直耽溺于及时行乐的人生，我们也许可以就此下结论，说他的“口口声声寻母”、“迟迟不见行动”背后，不过只是把“生身母亲”当作混迹浊世的一个藉口。所谓飞翔，也只是他编出来的一个莫须有的故事，除了自欺欺人之外别无意义。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每当激情过后，他独自一人仰卧在床上，总会下意识地想起那个无脚鸟的故事：

“听人家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一直这么飞啊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世只可以落地一次，那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永不停止的追寻。在一边自我堕落一边自我拯救的旅程里，虽然找不到爱，他却一直没有放弃过对自我意义的渴望与追寻。

他曾经借助声色男女来证实自己的存在，但是渐渐地他发现，这些东西只能让自己生活得更不真实。在这种主体性被物化的生存状态下，他开始感觉到一丝“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无所事事，没有能力去爱别人，得到的爱又不是心头所想；有的只是浮华与轻薄，虚飘飘地不着地，整个人仿佛只是exist(存在)，却不知道怎样才是live(生活)。

骨子里始终洁身自爱不能自弃的阿飞，越来越觉得，所有的饮馔声色、啼笑忧欢，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色相越是纷繁眩目，他的心就越空；一想起心底里的某些东西，即便身处活泼的欢宴，也立即感到无边的寂寥，兴味索然。不，不，他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远方的生身母亲，不是什么彼岸，也不只是一个藉口，她更是一个象征，象征了阿飞真正想要的东西：他的自我，他的灵魂，他存在的意义。母亲的腹胎，是他的自我和灵魂的始源地，所以这个“生身母亲”的意象，自然而然地在他的下意识里成为“自我”和“灵魂”的象征。

也许在其他人看来，所谓的自我、灵魂，相比于权、势、财、利、情，是最可有可无的东西，但是这个在别人看来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对阿飞来说却具有无比重大的价值。他的这份自爱，并不是水仙子式的自伤自怜，而是想自我证明，为自己的存在追问一个意义。

但是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在他的四周，不乏一些扎扎实实生活着的人。或是有着稳定职业的男人（警察、海员），或是盼着结婚的女人（苏丽珍）；就连爬落水管上下楼、形似窃贼的朋友和当舞女的露露，也都对爱情深信不疑。而他呢？既不可能去做一个平凡的职员，又无心为扎实的人生（爱情、婚姻）经营。

他身边的另外一群人，则是一些社会边缘人物，例如频繁出现的妓女。或在香港，或在菲律宾；或矜持，或俗艳。她们是肉欲的象征，而阿飞最执着的东西，却是他自己的灵魂。——在阿飞和妓女的厮缠中，我们可以见到灵与肉的含蓄映衬。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俗的人，一切的权欲、物欲、利欲，通通跟他扯不上关系。即便在没钱的时候也还是把钱看得很淡（在只身去菲律宾前途未卜之时把唯一的财产：一部汽车，送给朋友）。同时因为信不过感情，连情欲也是淡淡的可有可无。

“人之不同，各如其面。”在人群参差错落的对照之下，益发显出他的不实际。

终于，意义失落。

“自我”的难题，日日逼近，而他，根本找不到“意义”。他的自我，他的灵魂，他的意义，和那个遥远的生身母亲一样，只是一个美好而空泛的理想。

走不了非凡之路的理想主义者，于是在人生面前感到了自己的平凡和无奈。阿飞背负着沉重的灵魂，等待着从天上降下来的改变，等待那永远不会到来的脱胎换骨的一天。

他心里早已知道是无路可走，迟迟不肯承认，不肯面对现实，是始终执拗着不愿舍弃对“自我”的追寻，哪怕希望渺茫。

时间一长，所谓的自我追寻不但未能逾越身体的迟滞，反而成为禁锢。那些无法自抑的渴望，在无数不眠的夜晚积蓄成愁，无处排遣，就只好向内转，加压在自虐上。——不能容许自己完全不作为，就以自虐的作为填补了等待的空虚。

这自虐的结果，呈现在阿飞身上，便是病态的阴郁。心与身体的不和谐，使他陷入晦暗不明的壅塞的忧伤，常常感到莫名的怅惘，永远没有纯粹的快乐。这不能哭、不能忘的磨人的愁绪，正如《诗经》中的《柏舟》一篇：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飞翔，其实他的翅膀早已经折断了。

“以前我以为有一种鸟从一开始飞就可以飞到死的一天才落地，其实他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这只鸟从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临死前，他终于肯承认。这样断然地否定了自己的全部，多少有几分悲怆，虽然事实正是如此。

企图掌握自己命运和命运不可把握之间的悖论，在生命结束的一刻，再次凸显。

既然对自我的追寻注定了会是永远的未完成，那么就只有靠死亡，让生命消失，让这伴随生命而来的“自我”随之消解。心灵的喧腾不安在这一刻复归淡定，从此再不需要为“自我”的难题挣扎。

 

4.爱与自我的追寻之旅

 
“听人家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一直这么飞啊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世只可以落地一次，那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开始的时候，谁也不知道那只鸟为什么会在那里，它为什么要飞。一度我们以为他是在寻找他的生身母亲，寻找一个彼岸世界；后来我们又以为那不过是他编造的一个，能使自己安心混迹浊世的藉口。现在我们终于知道，他从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不断追寻那一份失落了的爱与自我。而“生身母亲”，不过只是一个象征的符码。

“以前我以为有一种鸟从一开始飞就可以飞到死的一天才落地，其实他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这只鸟从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他想一生飞翔在这个爱与自我的追寻之旅，可惜他不但是无脚的鸟、无根的人，他的羽翼也早已折断了。对于一个毕生旨在飞翔的人来说，这折翼的人生，可不是“一生下来就已经死了”！那爱与自我的失落，也终于成了生命中永远的遗憾。



借着这个飞翔的寓言，《阿飞正传》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

曲终人散，它始终也没有给出对“自我意义”问题的答复。也许它只是想向我们展示一种“永恒的人性困境”，而不愿对具体的人事妄加褒贬。这“不下定论”的姿态，拒绝了斩钉截铁的答复，与此同时，另一个更为意味深长的启示逐渐浮出水面——我想，每个人的价值取向，是无从对他人解释清楚的。也许是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也许眼高手低没有能力实现；也许只是自欺欺人的堂皇藉口；或者根本只是迷恋虚无——但是每个人独特的灵魂，都应该得到尊重——尤其是他自己的尊重。

梁朝伟有三分半钟的出场。这三分半钟里，他没有一句台词，磨光了指甲，穿上西装，往口袋里放了些琐碎之物，点了叠钞票，梳了个头，看表，关灯，丢烟。却比镜头不少的张歌神要出彩得多。梁朝伟的这个流氓角色不是一种突兀。他放进右裤边袋的正是张国荣给刘嘉玲的那一对耳环。而那一叠钱，就更不必说。

刘嘉玲在这里有两种可能性，她也许像是年轻版的张国荣的养母，被小白脸心甘情愿地给骗了。但这可能性很低。因为她只把痴情给了他。所以她断然拒绝了张学友。毅然来到了菲律宾寻找她的所爱。因此我更倾向于，她是被害死了。她的梦到了头。

张学友的梦在那个雨夜也结束了。他于是卖掉了汽车，在咖啡厅里把他梦里的女人送回到她的梦里。

张国荣的梦是“小蝌蚪找妈妈”。他的角色和007相似。007曾经被eva green在Casino Royale内的角色所深深伤害，从此他再不能爱一个女人。而张国荣要对抛弃了他的生母报复，要对他的养母报复，也要报复天下的女人，弃之如敝屐。当他的母亲拒绝见他时（想必年轻时为了嫁入豪门只好把亲子托人养大），他的梦醒了，他终究可以坦然面对养母的爱，但在去美国的梦还没有开始前，就在燥热的菲律宾草草地把命葬送了。这时候对于他来说，生死已无大差别，火车出轨或者是被人捅死在车站，要躲得总也躲不过去。

张曼玉做了一个半梦。她的第一个梦很长很痛苦。醒来以后，她拨通了公用电话亭的号码...... 这该是个没有结局的断头梦。

刘德华的梦藕断丝连。他的梦在跑船的时候就断了，那时候他隐约知道，她还没有放下。而在最后的火车上，他明白了，四月十六日下午三点钟的那一分钟里，并没有他，留下的是两个人的刻骨铭心。他的梦也到此为止。

到了，这六个人之中，五个梦已断。剩下的只有流氓梁朝伟。掐掉烟头后，他必定在这花花世界上又有一番作为，又可做几番梦的终结者。也许这就是他的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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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看了阿飞正传，然后等看花样年华和2046时，已经忘记阿飞正传里的故事了。最近把这三部都重温了一遍，我才大约知道了王家卫的整个故事框架。原来梁朝伟的角色是个黄色武侠小说作者／记者／交际草，而他并没有谋害刘嘉玲，而是为了帮她脱困而筹钱的“好人”。Well, 如果是按照这个标准拍的结尾，我觉得梁朝伟塑造的好人形象有些失败，因为怎么看那个住小阁楼的流气地梳头流气地抽烟流气地点钱人，都像是个小流氓。